红豆
接受讯问,不晓得要说多少话。警察当然不会给他倒水喝。案情当前,他在里头的待遇不会好。红豆想得到。赵逾明很自然地
接过,拧开,喝了一口,里面的水温热,刚刚好。他说:“是你的杯子啊?”说完,两人竟都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曾经好几
年的夫妻。在他说完那些话后,好像有什么味道变了。其实赵逾明那天去省城的路上,是以为自己生死未卜,再不说就来不及
了,才说了那些平时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如今再见小何,他无端羞涩。红豆说:“不是我的。是新的啊。我……前几
天买的。还没用过。”赵逾明握着保温杯,说:“你工地进度怎么样了?”“挺好。年底能完工。”红豆说。有警察过来过往
。红豆说:“你上车吧。这里说话总不太方便。”赵逾明看了看她,轻松地说:“我最近有点忙,你先回去。等我忙完,再同
你联系。”他是不想叫她沾浑水的。事发之后,从始至终,他都不想搅动她现在的平静生活。“上车!”她呵斥了一句。不容
他有异议。赵逾明坐到她的副驾上。这座城市比他们的故乡小城要偏北一点,道路两旁除了银杏,还有国槐。国槐的花期,在
7、8两月。现在是8月快要结束了。国槐重重复重重的小花儿开始飘落。蝶形的黄绿色小花儿,落下来的时候,半分像雪,
半分像铃铛,带着宿命的跌宕。国槐抗风、耐干旱、耐瘠薄。而他们的故乡小城土地足够丰腴湿润,没有大面积的国槐。什么
土地,养什么样的树。红豆很少来这里。一共两次。两次来,都是见他。车上往前开。赵逾明说:“小何,圆圆这几天,语言
表达还好么?陆老师还有继续去上课吧?她小学分配在哪个班,你知道了么?你最好提前带她去见见班主任,说明孩子的情况
,请班主任稍稍照顾照顾,圆圆没有经历过正常幼儿园阶段,一下子融入到正常孩子的群体里,要多注意。”“嗯,都还好。
”红豆说。“那挺好。”赵逾明点头。两人没有再说别的。黄绿色的国槐花,点缀了秋风的守口如瓶。车子停到一栋陌生的居
民楼下。赵逾明问:“这是哪儿?”红豆说:“我都知道了。”赵逾明顿了顿,说:“其实问题也不大,就只是……”“我全
都知道了。”红豆强调一遍。她在驾驶座上坐得直直的。眼睛里却暴雨突来。她每次哭得突然时,眼泪都特别大颗,沉钝地往
下砸,砸得非常迅猛。赵逾明说:“小何,没事的,没事的。你只是听别人讲,才觉得很凶险。别人是骗你的。你总是很好骗
。哪里别人讲什么,你就信什么呢?传言常常夸大事实,变了味道。这世上很多人,就是喜欢夸大。你心眼不要那么实。”他
伸手去搂她的肩膀。她的肩很薄了,想必工地赶进度,很忙碌,她很操心。上一季雨水多的不得了。下大雨,工地就要停工。
好不容易晴了,就要赶紧赶进度。赵逾明揽住她的肩,往自己这里带了带。红豆仰头看他:“我不想让你坐牢。”她眼睛浸在
水里。打捞出许许多多的委屈。“不会的。我立功了。组织会酌情考虑的。说不定我还会得到奖励呢。”他把局面讲得花团锦
簇,一片大好。红豆说:“你还说别人骗我,明明是你在骗我。我大哥跟我说了,海外户头的钱,还有分红协议,再加上郑红
的伤,你麻烦很多。要调查很久。”“你怎么又去找你大哥了?不要去麻烦别人。这个案子涉及的高官太多,沾上就是麻烦。
再说,你大哥本来就对我有意见,我也的确对不住他。你别插手这个事了。听话。”赵逾明说。“我大哥没有插手。我只是找
他问问,了解了解情况罢了。他毕竟认识的人多。打听消息,比我容易,比我全面,”红豆茂盛的头发挨着他,像个毛茸茸的
兔尾草,“我大哥说,你还挺有种,如果是他,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做这件事,太冒险了。我大哥是个成熟的政客,你是逆
行者。”她彻底明确了他骨子里有中年人的纯真与高洁。那是她最开始喜爱他、仰望他的地方。2016年2月的赵逾明,她
不悔与之相识。“也没有那么好,只不过做想做的事。总之,做完了,我心里也平静了,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圆圆生日那
天晚上,我就已经想好了。”赵逾明说。“我想法子联系了她的委托律师。跟你有关的三件事,关键转折点,都在于她。我想
让律师传几句话。”红豆说。“你现在就是来见律师?”赵逾明问。“是。”红豆说。“没有用。”赵逾明说。“尽力。”红
豆说。她想起出发前,大哥何勇问她,红豆,你还要跟赵逾明在一起?她想了很久,诚实地说,大哥,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
知道。唯一明晰的是,她想帮他。尽己所能。做到什么地步,听天由命。往后回头看这段路的时候,她知道她每一步都用了全
部力量,就可以了。三十四年半的岁月里,赵逾明是在她的生命里占比最重的男人。她最多的爱意、恨意、痛苦、欢乐、悲伤
,都因他而起。睡里梦里,她的心痛,煎熬,寂寞,丰足,也因他而起。她已得到三万里路的结果,已经得到了。余生尽头在
哪里,交给天意。她下车,说:“你等我。你的身份特殊,不能见她的委托律师。我可以。”赵逾明喊她:“小何。”红豆已
经下车了。隔着车窗,她笑笑,回头:“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我,别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