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141
,在厮打间喊着“恶贼该杀”土匪怎么敌得过这么多的人,石子、破碗四处乱飞,砸得土匪们抱头鼠窜。那堂主见势不妙,有
心逃遁,回头一看,蔡域的亲信已经往回跑了“龟儿子”堂主勃然大怒,撒腿也跑。可是他运气不佳,被费盛眼疾手快地拽了
回去。这堂主不过是寻常草莽,哪里打得过费盛这种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当即跌在人群里,被群围殴打,捂着面滚身哀号。其
余土匪已经乱了心神,看城外百姓都像是啖人恶鬼,又看堂主被打,竟然丢盔弃甲地向城中奔逃。蔡域在府中等待消息,桌上
的饭菜都搁凉了,却听外边忽然乱了起来。他匆忙起身,没走几步,就见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惊慌失措地说“老爷,外头
来了好些人,把咱们府院给围起来了”蔡域的主力都派去了城外,此时留在城中的不过五百人。他马上明白过来,咬牙道“中
计了”他此刻身边空虚,正给小帮派们留了机会。蔡域立刻说“让护院与剩余的人手看紧各处院门,拿我的披风来,我要亲自
出门相迎”蔡域系上披风,还佩戴上了他的刀,带着随从疾步向外。府门紧闭,蔡域隔着门,从缝隙间窥见府外皆是火把。他
心里沉重,面上却大笑出声,说“这是哪位小友我今日既不宴客,也无喜事,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地前来祝贺”外头的罗牧悠然
地答道“我听说兄长近来梦魇缠身,总是睡不好,为此专程去请了各位兄弟,今夜特地来为兄长驱一驱府上的煞气。”蔡域听
出罗牧的声音,面露不悦,说“梦正,我把亲妹子许配给你,也待你不薄,你这样恩将仇报,只怕有违道义。”罗牧面不改色
地说“蔡域,你闭仓卖粮,趁火打劫,对城外流离失所的百姓视而不见,早已不算侠盗。我身为茶州州府,为了让你卸下防备
,不得已才与你周旋多年。如今你人心尽失,还是尽早束手就擒吧。”蔡域本就不是善于伪装的人,当下怒不可遏地说“竖子
无耻你求娶我妹子时,是何等的言辞恳切,如今倒戈相向,你,你这卑鄙小人”罗牧往前迈了几步,不欲再与蔡域纠缠“你速
速开门就范,不然我们就要攻门了”蔡域握住腰侧的佩刀,放声大喝“我看谁敢强攻我蔡域刀还未老,谁敢来,我就要谁的狗
命”但是即便蔡域气势如虎,也抵挡不住这几方围攻。蔡府的护院都是普通人,看门外的刀剑森亮,都生了逃跑的念头。蔡域
在左右的保护下避着箭雨,接着说“但凡护院有功之人,我都重重有赏我在茶州,是公子亲自点的,他还叫我一声阿爷。罗牧
,今夜只要你伤我分毫,来日公子必会让你加倍偿还”罗牧尚未出声,就听身侧的孔岭说“这茶州到底是谁的茶州你做颜氏的
门下走狗便罢了,还要茶州所有百姓也做颜氏的走狗你为虎作伥,害死了多少良民百姓今夜别的不提,我等拿定你了”孔岭话
音一落,那外院的大门已然被撞开。蔡域看着他们冲了进来,仍然不肯束手待毙,跟着留在府中的剩余人马边战边退,不到半
个时辰,已经退到了后院的范围。夜色茫茫,蔡域陷入囚网。他半生侠义,为了一个“钱”字坠入尘网,到了此刻,见家宅尽
毁,妻儿啼哭,不禁生出股英雄末路的悲凉,但是悔与不悔都太晚了。蔡域不齿罗牧的行径,便拼死反抗。蔡府外的街市混乱
,各个帮派的帮众搅在一起,蔡域的人越来越少了。就在蔡域心如死灰,决意自绝的时候,忽然听见纷乱间传出一声“哥哥”
。罗牧只道一声“不好”,回首喊道“送小夫人回去”那蔡氏本是闺阁娇宠,为了赶来,一路奔跑,不仅跑丢了鞋,还跌破了
手。她顾不得被汗渗湿的鬓发,指着罗牧不住颤抖。她原本是泼辣的性子,此刻喉间只有强忍不下的哽咽声“罗罗牧你”她放
声大哭,“你这卑鄙小人”罗牧顾及孔岭还在身侧,却也情不自禁地上前走了两步。蔡氏髻发凌乱,在慌乱中仰高头,对着罗
牧狠狠啐了一口,泪流满面地说“我痴心错付一条狗竟叫你这样的小人骗去了”蔡氏是蔡域的小妹妹,与蔡域差了好些岁数。
虽然是妹妹,蔡域却把她当作女儿养,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感情深笃。蔡氏看蔡域已深陷群围,知道蔡域今夜难逃一死,便掩
面失声“是我害了哥哥啊”孔岭见蔡氏掩面,就知不妙,连忙说“快,拦住她”但是为时已晚,蔡氏借着掩面的动作拔出了发
中金簪,不过眨眼间,已经血溅绸缎。蔡域见状肝肠寸断,潸然泪下,站在群围间仰面悲恸地喊道“傻妹子,傻妹子分明是哥
哥害了你”说罢断了挥刀自刎的念头,大吼一声冲入匪群,连砍数人,最终力竭而亡,死前仍然喊着“我乃茶州蔡域,时尽也
”一夜乱战,卯时天色蒙蒙亮,城中的纷争已经停歇。蔡府的院墙坍塌近半,昨日的繁华之象消失殆尽,仆从丫鬟仓促逃跑,
把府中的金银摆件都卷入包袱,带入了夜色。孔岭站在蔡氏身侧,看那血泊沾湿了自己的袍摆。这一夜蔡域满门皆丧,多死于
土匪刀下。孔岭等着罗牧来给蔡氏收尸,却听侍从说,罗牧前去探查蔡氏粮仓了。孔岭站在原地,一直站到午后,都没有等到
罗牧。蔡域一倒,茶州的粮铺便皆由罗牧掌管。他如今不仅坐拥蔡域的粮食,还坐拥蔡域的钱财。茨州的粮车入了城,他早前
答应茨州的银子却迟迟没有兑现,城中的米价仍然还是蔡域生前定的一两一石。费盛在庭院里感叹道“以前还在诏狱时,常听
韩丞这孙子谈外勤不好干,地方的老爹都精得很,名不虚传啊。”“这手腕比都官强多了,”乔天涯枕着双臂,躺在石头长凳
上晒太阳,“难怪能在茶州做这么久州府,有本事。”孔岭在旁边沏茶,不声不响。正屋里头的沈泽川挑帘出来,他们三个都
要起身,沈泽川示意他们不必起来,说“什么时辰了”费盛争着说“快晌午了。”沈泽川捏着折扇,看那太阳刺眼,抖开了扇
面遮住眼,说“茶州大捷,庆功宴不是还没有吃么去给罗牧下张帖子,告诉他今夜就在这里吃酒。”费盛应声,又说“主子,
他要是不敢来怎么办”沈泽川露出眼,带了点笑,说“不敢我看这人浑身是胆。”费盛听出不悦,连忙退下,前去下帖子。孔
岭这几日吃酒耍钱,乐不思蜀的样子。此刻见沈泽川下台阶,还是站起了身。沈泽川说“听闻蔡氏下葬,是成峰先生出的银子
。”孔岭抄着袖子,摸着袖袋里残余的炒黄豆,应道“啊,嗯,是我。”沈泽川合了扇,看了孔岭片刻。孔岭以为沈泽川是不
高兴,但也不想多做解释。不料沈泽川就此作罢,吃了半杯茶,没再过问此事。孔岭想起那夜沈泽川左手掌心里的伤,便觉得
更累了。他走这一趟,自觉没有做什么事,却比待在茨州疲惫多了。出乎费盛意料,罗牧晚上不仅来了,还是孤身前来。这宅
子里的厨子是新聘的,手艺还成,沈泽川没叫折腾,说是宴,菜也只是比寻常精细了些。茶州如今还是遍地流民,沈泽川吃得
也简单。酒过三巡,双方气氛融洽。费盛看不论是沈泽川还是罗牧,都是一派和气,半点没有因为这几日的搁置而留下不快的
样子。罗牧敬过酒,说“如今万事俱备,粮食都好商量,就是不知同知何日返程有了日子,我这边也好叫府上的幕僚拟个章程
。”蔡域已经死了三日了,事情早在他们动手前就商议妥当了,罗牧现在不肯如约办事,就是要拖延时间,想跟沈泽川绕圈子
。至于为什么,就像他对孔岭说的,粮价降一斗,那都是真金白银,如今这些真金白银搁在了他的手里,再想让他像从前想的
那般扔出去太难了。堂里有个女孩儿跟着瞎眼老爹在唱曲儿,沈泽川看那老爹拉二胡,指尖轻搭着扇子,像是没听见。等到曲
子唱完了,沈泽川才笑道“我的日子定得紧,就这两天。”罗牧面露难色,说“两日太赶,同知不能再多留几日茶州好些景,
同知都还没有去瞧过。”沈泽川目光挪动,落在罗牧脸上,说“家里人着急,我归心似箭。”沈泽川讲得这样温和,罗牧却无
端收敛了轻浮。他坐着身,正色道“那倒也是,不如这般,同知先归,我这边章程拟完了,再叫人呈递过去。成峰可以留下,
督察旁证。”孔岭想说什么,沈泽川的扇子恰好轻磕在桌沿,他便闭口不言了。沈泽川搭着扇子,盯着罗牧,嘴里却对那瞎眼
老爹说“再起个调,就唱茶州的曲,茶州不是有一首杀盗词么”那瞎眼老爹微微颔首,挪动了下,让孙女换了琵琶,弹了起来
。沈泽川不接罗牧那茬,罗牧坐在对面也不敢再提。他原先还能直视沈泽川,但随着曲子渐入杀气,竟然满头大汗。沈泽川打
开茶盏盖,说“这茶还是大人赠的,好茶,河州来的”罗牧强笑道“都是从蔡域府上搜来的,我是不懂茶的人,孝敬同知才好
。”沈泽川笑起来,说“我不爱喝茶。”那女孩儿手指滑动,铮铮的琵琶声犹如弹刀声,迸溅在耳中,催促般地炸开,炸得罗
牧背上透汗。这一曲对于他何其漫长,那满桌的菜肴都搁凉了,放在面前的狮子头最为显眼。等到罗牧离席时,腿脚已经麻了
。沈泽川站在檐下,对费盛说“送大人一程,这路挺长。”罗牧勉强行礼,几次看向孔岭,最后被费盛带出了门。当夜不过两
个时辰,先前许诺的文书和银子一并送到了沈泽川府上。他半夜躺在床上,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便是沈泽川知道他想干什么。
罗牧拖延时间就是为了送走沈泽川,等待原本该来联系蔡域的颜氏的消息。蔡域没有了,可他起来了,蔡域能替颜氏做的事情
,他也能。茨州的粮食确实给的价格低,但那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对于罗牧没有半点好处,他可能连跟在蔡域身边时的小红
利都吃不到。他原以为沈泽川没带多少人前来,决计不敢动他。这样一来,等到沈泽川回了茨州,他已经与颜氏对上了头,到
时候茨州再想来要账,他就有底气拒绝。但是今夜沈泽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根本不吃罗牧这套。他赶日子,罗牧如果办不下来
,把希望寄托在河州颜氏身上,他就敢立刻动手杀掉罗牧,那曲子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回答。罗牧闭眼想到沈泽川在城外的举动
,一个连自己都敢拿去做赌注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杀掉他的后果。他们对蔡域动手以前沈泽川就说过“他们是来做生意”的,
罗牧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这句话也是沈泽川早早留给他的警告。两日后费盛留驻在茶州,他既能做听记,也能看着罗牧。茨
州的粮车入了粮仓,由原先做脂粉生意的掌柜做账房,茨州跟茶州的粮食生意就这么定下了。沈泽川在茨州与周桂等人原定的
价格是一两一石八斗,现如今高了一点,就是一两一石六斗,这价格已经比阒都低了。罗牧买了茨州的粮食,不仅要设棚施粥
,还要想办法让这银子花到点上。茶州的首要问题也是重入户籍,他现在手里捏着小土匪们的粮食,可以把人编入守备军。后
续还有些问题,都可以在茨州大批粮食到时再谈,有费盛在这里,也能随时盯着河州颜氏的动向。沈泽川已经先后拿掉了颜氏
在中博的两大主力,这笔账是记到了颜氏的心上,他们原先没什么关系,现在也得把目光落到中博,落在沈泽川身上。沈泽川
没有多做停留,当日上了车就走。他们都快出了茶州的范围,忽然听着后边有人坐车追了上来。乔天涯掀起车帘一角,对沈泽
川低声说“是罗牧。”罗牧是来送行的,但是乔天涯说沈泽川今日不适,他便作罢,主要是为了来送孔岭。他们俩人下了马车
,沿着官道走了段路。罗牧从怀中掏出油皮纸包的糕点,说“你在书院里就爱吃这个,我出来时见着人卖,随手买的。你带着
路上吃吧。”孔岭看着那油皮纸,说“好些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罗牧怅然一笑,说“是我总该记得的。下次粮车来,你
还来吗”孔岭接过了油皮纸,走了两步,没接话。罗牧看着孔岭,像是多年前,他总是这么看着孔岭。孔岭捏着那包糕点,莫
名说“当年离开书院时,你问我去不去阒都,我没有回答。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你有没有回去看过”罗牧说“我离开书院就随
家西上,在阒都一待好些年”孔岭回过头,终于直视了罗牧一回,他说“梦正。”罗牧等了片刻,没有下文,不禁笑道“后来
我在阒都,听闻你投身澹台龙麾下。他是个好官,你们也做了番事业你怎么没有娶亲”我怎么没有娶亲。孔岭默念着,缓缓笑
起来。他已经老了,此刻却流出些年少时的温润从容。不知为何,在这双已经浑浊的眼里,还有意气。他捏紧那包糕点,只说
“我该走了。”风吹草叶,孔岭转过身,没有等罗牧回答。罗牧站在风里,看孔岭袖袍随风曳动,喉间发紧。他情不自禁地追
出一步,甚至伸出了手。孔岭发髻里掺杂的白发在风里消失不见,飞叶遮掩,罗牧恍惚看到了许多年前。孔岭这一生错过很多
事情,但那不是因为他没有争取过。他曾经因为一场邀约辗转反侧,最终徘徊在书院,却只等到了一场七月的雨。他在那场雨
里等湿了眼,从此远赴他乡。罗梦正是个风流人。这是孔成峰在那场雨里明白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又等了一场,但只等到了
血染袍摆。不论哪一次,罗牧都没有来。孔岭与罗牧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