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
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
它们的主人,对于他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的清楚;但是对于他们的全体容貌,恐怕始终没看清楚呢。
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
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
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
又好像小学生的剪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
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察觉其由秃枝变成绿叶。
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它们的枝头疏而粗,它们的叶子平而大。
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在夏天,我又看见绿叶成荫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的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
好像一个大绿幛,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
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状虽大,但数目不多,
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片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它大,可是数目繁多,
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重叠叠的挂着,一直从的低枝头上挂到树顶。
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
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色黑暗起来,变成墨绿;
后来又有墨绿转成那个焦黄;被风一吹,它们大惊小怪的闹将起来,
大大的黄叶子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
只有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剩下几根枝头,回复了春初的面目.
这几天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
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收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
使他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了!
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寿命短促,
犹如婴儿初生即死,我们虽也怜悯他,但因对他关系未久,回忆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
叶的寿命比花长得多,尤其是梧桐的叶,自出生至落尽,占有大半年之久,况且这般繁茂,这般盛大!
眼前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一朝化为乌有!“无常”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但他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它们,所有了它们,
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
站在阶前仰望它们的枝叶,为它们扫扫落叶而已,何以看它们的容貌呢?
何从感到它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