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老夫妇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房间换人了,一对时髦的年轻夫妇带着他们伶俐的女儿搬走,换来了一对老年夫妇。
于是不时的咳嗽声,就从隔壁阳台上敞开的窗口,传到我这里。
很快我就判断出,这是一个老年男人的咳嗽,软弱无力,断断续续,明显中气不足。
有一个热心保安低声音告诉我,这对老夫妇是房主的父母,房主夫妇携女儿刚搬走,住进紫荆路岳父母家了。
那是一个夏天,海口的夏天无不是闷热得不近情理,厚重凝滞的空气管控着一切,
金晃晃的阳光泼洒下来,令楼房和水泥地面滚烫。
世上事真是有趣,当你潜意识里关注起某人,他竟会不是出现在你的眼前,如同魅影。
往后一段日子,我偶尔会看到身材矮小的老妇人双唇绷紧,满面愁容,搀扶着腰身佝偻的人丈夫,一步一步挪着下楼梯
然后熟练地安顿瘦弱的病躯坐上藏于楼梯间的轮椅,嘎吱嘎吱推向医院。
我居住的小区离一家老牌省级医院很近,出门左拐,走上一段林荫道在左拐便到。
疾病是人生的祸根,在医院旁边静静地生病,心里应该多一份有持无恐的踏实、
突然想起七八年前,那是我刚买下这套让自己安家落户的房子,住进去没多久,隔壁也在砰砰紧张装修。
怀着近邻的关切,我进去一看,一个瘦高的男人双手叉腰站在客厅里,挺着结实的腰板,正在指点几个工人干活。
他迎着我的目光友好的地点点头,说了几句问候的客套话,甚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香烟要分给我,我忙摆手婉拒。
接着,他心直口快,大着嗓门说这套房子是为了从广州调回海口工作的儿子买的,
自己是海南西部一家农场的割胶工人,辛苦了大半辈子,就攒了一套房子的钱。
然后他就咧着嘴笑,黝黑的面孔上仿佛全是牙齿。
后来他好像还说不舍得独生儿子工作太远,儿子千里父母担忧嘛,就千方百计托关系将他调回海南。
应该是这些年间,他极少从农场上来海口,我都没有见过他。
如今再见,岁月不居,他已退休,已卸下头顶的胶灯,却在不可预测的命数里坐上轮椅。
我暗暗思忖:一个人几十年起早摸黑在胶林里劳作,身强体壮,不知疲倦,如今上天却回馈他一个老年病躯,
没有半点仁慈和温情。
难道,这仅仅是上天的一个恶作剧,一次临时兴起所为,以佐证无妄之灾是世间的常态?
溽热隔壁也很热闹,有人大声说笑,有孩子稚声稚气唱歌,这时我感到很奇怪,
所以这些声音我听的竟能分外清晰。
我能猜的到,这是儿子,儿媳和孙女来看他们了。他们儿子的年龄比我稍小,
不知从事何种职业,平时穿的有模有样,喜欢做出一点养尊处优的傲慢。
如果我偶尔和他在楼梯间相遇,有时我跟他互相点头致意,有时他目不斜视,好像看不见我。
当然,这也并没有什么出格,我们就像海口多数邻居那样,不冷不热,不会有亲密的邻里关系。
这也符合城市里人们互相隐匿、互相提防的风格。
此时这一家人让我上了心,我竟隐隐希望他们能常回来,欢聚是每一个人的心灵渴望,
先不说老者能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至少笑声能暂时替换病痛的呻吟声。
一天深夜,我被一声接连一声的呻吟声惊醒,那声音低沉、压抑、凄怆悠长,仿佛透彻心肺,
还 听到玻璃杯碰击的声音和;老妇慌张的安抚声。
我翻身坐在床上,夜静,那些声音使我格外清醒。
我思虑着是否要去隔壁看看,施以援手,呼叫救护车或者给他们儿子打电话。
但我一直犹豫不决,甚至在心底安慰自己,也许他们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果然,十多分钟后,呻吟声渐渐微弱,渐渐听不到了。
我悬着的心慢慢放下,重新躺在床上,换了几个睡姿却怎么也睡不着。
望着透过窗帘的一片淡月光,我忽然想到自己远在广东的乡下同样年老的双亲,
眼泪就不知不觉湿了枕巾———不知他俩在故乡的夜里,是醒着,还是安稳地睡眠。
去年冬天,我要到岛外出差,去冰天雪地的东北。我提着一大箱御寒衣服走到小区门口,
刚好碰到老阿姨和她嘴叼香烟的儿子,稀薄的阳光下两个人手里都提着菜。
老人忙不迭地对我展开笑脸,说今天儿子、儿媳,还有孙女都回来吃饭,所以买了很多菜。
我也面带微笑,推了推眼镜,说了几句附和的话。擦肩而过时,
那张面孔从嘴角喷出烟雾,漠然地对我点点头、
没走出多远,我便听到儿子责怪母亲啰嗦,话太多,那声音冷硬,不由分说。
我推着行李箱在路上行走,默默地听着小滚轮与沥青地面摩擦发出单调的咝咝声,
想到刚才的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做了错事。
从东北会海口后,没过多久,我就回老家过年。再回来的时候,看到邻居家没有贴崭新的红对联,
连旧对联也撕的干干净净,门框两边各留下两行淡黑的糨糊痕迹。我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按海南的风俗推测,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新亡的人门口绝对不会贴红。
到了晚上,我竟开始有意无意地探听来自隔壁的声音,但是隔壁一片寂静,
连一点隐约的声音都没有,应该是无人居住了。
夜深人静,一座涌动着各种欲望的城市沉沉睡去,嫉妒、狭隘和贪婪也沉沉睡去,
有种天地间一片干净之感。我开始想到关于灵魂的种种说法:
如果一个人前半生劳劳碌碌,后半生卧榻生病,有如此经历的灵魂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用汗水、操劳、病榻和呻吟串联起来的一生,如果是一种宿命,那也只是能令人感到无奈和怨愤。
我突然想到“生如”生如草芥“这个词,有些伤感,即便渡劫的生命转瞬而逝。
正因为人生残酷,天意往往不遂人愿,才使种种与命运抗争都带着俗世的悲壮与荣光。
大约一个月之后,一天晚上,我带着一身酒气趔趄着回到家里。
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感觉整个房间都在微微晃动,有一种人生如戏的舞台效果。
电视里演的又矫情又珠光宝气的言情剧,我怎么也看不进去,
都市的另一种烟火分崩离析,被他们演绎得不似人间。
忽然想到饭局上的几个朋友,他们都来自我的家乡广东,他们尝尝财大气粗,孤注一掷,
仿佛英雄虎胆;也会沉沦各种生活,纵情于苦短的人生。这时酒气上涌,蹿上喉头,
我忍不住弯腰跑进洗手间吐了一通,再用冷水洗了脸,盯着镜子里有些陌生的面孔,
没有发现狰狞,顿时清醒了不少。
生活承载着种种人生,却又时时奴役人,又有多少人反其道将其糟蹋。
我长舒一口气,走进客厅就在这时,隔壁传来时断时续的呻吟声,还有拖沓的脚步声。
我心里猛然掠过一丝喜悦:这对老人仍是我的邻居!
客厅的灯光白而亮,洞明世事,执拗地填充着空旷。
我静静的坐在沙发上,毫无睡意,窗外高耸的搂厦沉重而幽暗,今夜,我还会梦见年老之后的一些什么吗?
窗外的月亮慢慢升上来,光华柔和和纯净,开始在我的想象中一点点照亮晶莹剔透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