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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银匠

2021-11-04 22:24  views:1783  source:小键人2887972    

侯银匠店是个不大点的小银匠店。从上到下,老板、工匠、伙计,就他一个人。他用一把灯草浸在油盏里,又用—个弯头的吹
管把银子烧软,然后用一个小锤子在一个铜模子或一个小铁砧上丁丁笃笃敲打一气,就敲出各种银首饰。麻花银镯,小孩子虎
头帽上钉的银罗汉、银链子、发蓝簪子、点翠簪子……侯银匠一天就这样丁丁笃笃地敲,戴着一副老花镜。
侯银匠店特别处是附带出租花轿。有人要租,三天前订好,到时候就由轿夫抬走。等新娘拜了堂,再把空轿抬回来。这顶花轿
平常就停在屏门前的廊檐上,一进侯银匠家的门槛就看得见。银匠店出租花轿,不知是一个什么道理。 侯银
匠中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女儿,他这个女儿很能干。在别的同年的女孩子还只知道梳妆打扮、抓子儿、踢毽子的时候,她已
经把家务全撑了起来。开门扫地、掸土抹桌、烧茶煮饭,浆洗缝补,事事都做得很精到。她小名叫菊子,上学之后学名叫侯菊
。街坊四邻都很羡慕侯银匠有这么个好女儿,有的女孩子躲懒贪玩,妈妈就会骂一句:“你看人家侯菊!”
一家有女百家求,头几年就不断有媒人来给侯菊提亲。侯银匠总是说:“孩子还小,孩子还小!”千挑选万挑选,侯银匠看定
了一家。这家姓陆,是开粮行的。弟兄三个,老大老二都已经娶了亲,说的是老三。侯银匠问菊子的意见,菊子说“爹作主!
”侯银匠拿出一张小照片让菊子看,菊子噗嗤一声笑了。“笑什么?”——“这个人我认得!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教过我英
文。”从菊子的神态上,银匠知道女儿对这个女婿是中意的。 侯菊十六那年下了小定。陆家不断派媒人来催
侯银匠早点把事办了。三天一催,五天一催。陆家老三倒不着急,着急的是老人。陆家的大儿媳妇,二儿媳妇进门后都没有生
养,陆老头子想三媳妇早进陆家门,他好早一点抱孙子。三天一催,五天一催,侯菊有点不耐烦说:“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
备准备。” 侯银匠拿出一堆银首饰叫菊子自已挑,菊子连正眼都不看,说:“我都不要!你那些银首饰都过
了时。现在只有乡下人才戴银镯子、发蓝簪子、点翠簪子,我往哪儿戴,我又不梳髻!你那些银五半半现在人都不知道是干什
么用的!”侯银匠明白了,女儿是想要金的。他搜罗了一点金子给女儿打了一对秋叶形的耳坠、一条金链子、一个五钱重的戒
指。侯菊说:“不是我稀罕金东西。大嫂子、二嫂子家里都是有钱的,金首饰戴不完。我嫁过去,有个人来客往的,戴两件金
的,也显得不过于寒碜。”侯银匠知道这也是给当爹的做脸,于是加工细做,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苦。 爹问
菊子还要什么,菊子指指廊檐下的花轿,说:“我要这顶花轿。” “要这顶花轿?这是顶旧花轿,你要它干
什么?”“我看了看,骨架都还是好的,这是紫檀木的,我会把它变成一顶新的!” 侯菊动手改装花轿,买
了大红缎子、各色丝绒,飞针走线,一天忙到晚。轿顶绣了丹凤朝阳,轿顶下一圈鹅黄丝线流苏走水。“走水”这词儿想得真
是美妙,轿子一抬起来,流苏随轿夫脚步轻轻地摆动起伏,真像是水在走。四边的帏子上绣的是八仙庆寿。最出色的是轿前的
一对飘带,是“纳锦”的。“纳”的是两条金龙,金龙的眼珠是用桂元核剪破了钉上去的(得好些桂元才能挑得出四只眼睛)
,看起来乌黑闪亮。她又请爹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轿子一动,银铃碎响。轿子完工,很多人都来看,连声称赞
:“菊子姑娘的手真巧,也想得好!”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侯菊就坐了这顶手制的花轿出门。临上轿时,
菊子说了声:“爹!您多保重。”鞭炮一响,老银匠的眼泪就下来了。 花轿没有再抬回来,侯菊把轿子留下
了。这顶簇新的花轿就停在陆家的廊檐下。侯菊有侯菊的打算。 大嫂、二嫂家里都有钱。大嫂子娘家有田有
地,她的嫁妆是金堂红木,压箱底一张田契,这是她的陪嫁。二嫂子娘家是开糖坊的。侯菊有什么呢?她有这顶花轿。她把花
轿出租。全城还有别家出租花轿,但都不如侯菊的花轿鲜亮,接亲的人家都愿意租侯菊的花轿。这样她每月都有进项。她把钱
放在迎桌抽屉里。这是她的私房钱,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对新婚的丈夫说:“以后你要买书订杂志,要用钱,就从这抽屉
里拿。” 陆家一天三顿饭都归侯菊管起来。大嫂子、二嫂子好吃懒做,饭摆上桌,拿碗盛了就吃,连洗菜剥
葱,刷锅、刷碗都不管。陆家人多,众口难调。老大爱吃硬饭,老二爱吃软饭,公公婆婆爱吃焖饭,各人吃菜爱咸爱淡也都不
同。侯菊竟能在一口锅里煮出三样饭,一个盘子里炒出不同味道的菜。 公公婆婆都喜欢三儿媳妇。婆婆把米
柜的钥匙交给了她,公公连粮行账簿都交给了她,她实际上成了陆家的当家媳妇。她才十七岁。 侯银匠有时
以为女儿还在身边。他的灯碗里油快干了,就大声喊:“菊子!给我拿点油来!”及至无人应声,才一个人笑了:“老了!糊
涂了!” 女儿有时提了两瓶酒回来看看他,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匆匆忙忙走了。侯银匠想让女儿回来住几天,
他知道这办不到,陆家一天也离不开她。 侯银匠常常觉得对不起女儿,让她过早地懂事,过早地当家。她好
比一树桃子,还没有开花,就结了果子。 女儿走了,侯银匠觉得他这个小银匠店大了许多,空了许多。他觉
得有些孤独,有些凄凉。 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二点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慢酒。两块从
连万顺买来的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侯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錾在“一封书”样式的银簪子上的(他记
得的唐诗并不多)。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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