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春)——入江南乡村中
溪畔白墙黑瓦的村庄。小麦孕穗,油菜抽苔,春天在乡村总会如期而至。
一个久雨初晴的日子,我走进浙中山区,回到了久违的村庄。初春的消息从一树黄花透露出来,一棵又一棵高高的
檫树,突然映入眼帘。满枝满条都是黄花,像是被谁的手点燃了似的,灿灿烂烂,照亮了淡蓝色的天空。这檫树
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寂寞的等待和煎熬,才能在季节的变换中渲染出山里第一片春光。
春日,在乡村、田野上春泥柔软,青草萌芽。燕子梭子般在田间穿行,有时“唧唧”地从我们头顶掠过。紫云英亮出
紫红色的花朵;
婆婆纳,蓝蓝的小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雀舌草,细小的白色花瓣,如同雀舌一般小巧可爱;
通泉草举着一个个蓝紫色的小喇叭,很有文艺范儿;
飞蓬草,花儿虽衬衣扣子一点大,却开成了向日葵的模样。碎米荠,石龙芮,地胡椒,球序卷耳也开花了,
怯怯的,卑微的,悄无声息。有名的或叫不出名的所有的野花,尽情展露她们最天真的笑容,这些让人心生爱怜的
小精灵,像是一只只春天的小眼睛,星星点点,细细碎碎,花香一阵一阵地来撩拔你。春花烂漫的日子,对乡村人
来说,并不只有诗情画意,更重要的是弥漫着春天气息的生活,以及孕育着希望与梦想的农事。
阳光正好。田地里已有农人开始耕作、播种,裸露的脚板踩在土地上,那心应该是踏实的,充满了对丰收的向往。
到处是油菜花的甜香,放了学,儿时的我们钻入金灿灿的油菜地里追逐,风吹动我们的衣角,我们边跑边笑,
头上、身上沾满了植物绿色的汁液和金黄的花粉。我看到溪边的一块空地上,许多黝黑的蜂箱和养蜂人小小的
窝棚。蜜蜂嗡嗡的,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养蜂人头戴草帽,脸罩纱网,小心翼翼地揭开蜂箱盖,不慌不忙地
拿出一张巢脾,剪蜂蜡、割蜂胶、掏皇浆、取蜂蛆……养蜂人围绕着蜂房,如蜜蜂一样默默地劳作。
春雷乍动,惊醒了藏伏在土里长长冬眠的生命,蛇虫出动,蛙鸣虫唱,村里人叫“乌梢笋”的野竹笋也破土而出。
在这个万物竞发的季节,每时每刻都有生长的热情和力量。在山坡岭上,轻岚薄雾笼罩着的一片片青青茶园,
一垄垄茶树丛中,几个采茶女忽隐忽现,搜寻着一叶叶毛茸茸的嫩芽,双手灵巧地采摘着。有人说清明节前,
太阳未出、云雾缭绕的早晨,经少女之手采撷的一叶一芽,色泽青翠,味道醇厚,便是无比珍贵的“明前茶”。
而走进村庄,几乎家家都在忙碌自制新茶,茶香便从土灶台、烘笼四溢开来。此时,随便走进一户制茶人家,
那家主人就会殷勤地泡上一碗新茶,一片片形同莲心的茶芽,茶尖上细细的茸毛,在水里漂浮着,宛若斜斜春雨。
端起茶碗,轻轻一晃动,一股清香便沁入心脾。这个时节,山弯里的梨树林也开花了,一树接着一树,一片连着
一片,洁白如雪。村里人都跑到那里去采艾草叶。母亲说,梨树下的艾草长势特好,做出来的艾青饺也特别香。
那几天,做艾青饺也成了村里女人们的头等大事。那揉了艾青的米粉,像是揉进了春天的颜色,有一种淡淡的
绿色。蒸熟之后,那种淡绿变深了,一冷却更深了,几近墨绿。每年清明节,乡村学校都要组织学生
去祭扫烈士墓。尽管来回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但因为有一天的时间不用上课,而且可以带上许多好吃的零食,
所以为了那一天,我早早就期待了。我们会用白白软软的绢纸,做好大大小小的纸花,然后扎起一个花圈。
第二天,在班主任的带领下,班上几个力气最大的男同学,轮流抬着自做的花圈走在前头。
学生队伍出发了,各个班级扛着各式各样的花圈,我们好奇地评头论足,看哪个班级的同学扎得结实好看。
因为我们班长的父亲是个篾匠,班长从小耳濡目染了父亲的手艺,所以我们班扎的花圈总比别的班略胜一筹。
那些扫墓时的细节,我都已模糊不清了。只记得,去的路上大家神情庄重,毕恭毕敬,整整齐齐排着队,
谁都不敢多说话。而回家的途中,同学们一下子散了,如一群群小山雀似的叽叽喳喳,漫山遍野地找乐子玩。
那时,我们那么快乐,那么贪玩,总要玩到暮色四起,看不清路,才肯回家。现在想来,春光赋予乡村孩子的,
是更多无羁无绊的乐趣。“梨花落后清明”,扫墓归来,穿过那片梨树林,发现梨花已簌簌落下。又过了几日去看,
枝头却结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果实。梨子长得多慢啊,我几乎隔三差五去看看。为了吃这些梨,我从梨花绽放就
开始盼,盼了很久很久。离开乡村多年,现在才知道,田野和村庄,我曾经最想离开的地方,才是我精神回归
的心灵家园。春天的夜晚,我经常会做梦,我常常梦见我的村庄,以及那一片梨树林。一弯金钩似的月亮挂
在天幕,村庄沉睡,四周很静。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影,空气中弥散了梨花淡淡的气味,恍惚中仍是儿时的光景。
来自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