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我们 第三章
不够好,努力还不够多,而是我被风险厌恶症绊住了脚,不敢冒险,害怕被拒绝,害怕让别人失望。另一方面,我又不是一个
讨好型人格,不会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去讨好身边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儿过于耿直和倔强。我只是无法面对别人的难堪,
特别害怕因为拒绝产生的尴尬,甚至那种一瞬间的冲突感,我也不愿意去面对,所以我会接受很多不该接受的、不该忍耐的、
本该逃离或放弃的事物。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尤其是过去做主持人的20年里,不管遇到过什么样大大小小的状况,我都义无
反顾地往上冲。别人觉得我疯了,那么拼,其实我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都是事后从别人反馈中才体会到自己的“不要
命”,甚至有点孤勇的味道。但是,现在再去看那种冲劲,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我不愿意食言,另一方面,就是我不会拒绝,内
心那种挥之不去的害怕让人失望的感觉,既成就着我,也消磨着我。有一年大学毕业季,我们做大学校长访谈录,不同的编导
编提前奔赴各个城市踩点。我作为出镜采访人,则是连飞一周,智天上午采访完,下午飞到下一个城市,编导们击鼓,我就是
那察“花”。高密度飞行导致我得了航空性中耳炎,直到现在,只要我说话时间够长、音量够高,我的耳鼓膜就会产生一种很
奇怪的松动感。我甚至分不清是内凹还是外凸,总之是一边说话,一边可以听到自己的回声,只有反复地吸鼻子才能有片刻缓
解,这也成了职留给我的身体的第一个记号。2006年,我接到探访联合国维和任务区的任务,利比里亚科索沃、苏丹、海
地这些曾经被战乱蹂躏的土地依然动荡,一触即发的冲突、战争遗留的地雷、核辐射以及仇恨和不安在这些土地升腾。那里的
人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修复,于是联合国派出民事警察和部队执行维持和平的任务,简称维和。这次任务有没有风险呢?只能
说,没有保险公司愿意给我们的人身安全承保,后来还是敬一丹大姐的先生的公司,给每个人做了一份30万保额的意外险。
30万,上限。在我以往所有的采访出差中,我母亲从没干过我,但那次她真的担心害怕了起来,甚至有一点儿莫名的不祥预
感,唠叨着劝我别去。我摆出一副贪小便宜的架势说:“妈、你知道吗,每个人光机票就好几万,不用自己出,多棒啊!”就
这样我在母亲面前蒙混过关,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反常还是影响了我的心境,于是我在背地里偷偷写下一份遗书,告诉她万
一我遭遇不测,要知道那是她女儿自己的选择,做了自己热爱的事,付出代的是值得的,生命的宽度远比长度重要。后来节目
播出,我母亲在电视上看到我在苏丹和一群随机遇到的荷枪实弹、衣衫不整的民兵主动搭讪,脸色都变了。实际上,面对任何
采访任务,我都不会将安全因素放在首要位置考虑,不管是战乱、缺氧,还是自然灾害、疫情暴发,似乎我从没有评估过安全
问题。看到这里,你可能有些疑惑,一个明明有风险厌恶症的人怎么会不评估安全风险呢?对我来说,因为未曾有过切肤之痛
,所以对生命安全的风险总是无知无畏,但面对别人眼中哪怕一丝的失望,我内心的痛苦都是清晰而持久的,所以我咬牙不让
它发生。这些都是站在今天的剖析,当时的我只知道自己内心有着一份从不为外人道的“英雄主义”。要说这份“英雄主义”
的极致,2006年3月参加中央电视台直播俄罗斯皇家飞行表演肯定算一桩。新闻中心领导希望找一位女记者登机体验特技
飞行,这样有反差、有看点。那时,体力好、胆子大已经是我的标签,果不其然我被选中。我需要在直播期间登上一架俄罗斯
特技表演的飞机,作为唯一的乘客参与特技飞行的全过程。登机前,我以个人名义签了免责声明,即无论发生任何意外,责任
都不在俄方。而且,我作为一个毫无训练基础的人,除了安全带之外,没有增加任何其他的保护措施。驾驶员在前,满脸写着
“无知无畏”的我在后,就这样坐进了一架老掉牙的小型教练机,飞机只有前后两个狭小的舱位,给人一种打农药的山寨飞机
的感觉。坐上去的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它会在空中解体。然而这架破旧飞机却异常彪悍,在训练有素的特技驾驶员的操纵下,
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接踵而至:360度旋转、急速拉升、失速俯冲、反转贴地飞行……在舱里跟着翻滚的我,如同摇色大师色
蛊里上下翻飞的色子,天地乾坤不断颠倒翻覆。事后我才知道,很多个瞬间有超过12个g的过载',甚至比航天员穿过大气
层所承受的压力还大。难怪我会感觉有一只无法抗拒的大手,把我的脑袋往躯干里塞。驾驶员每一次转向,毫无准备的我都会
被狠狠地砸向另一侧。最关键的是我只能用一只手去尽量控制身体,因为我的另一只手还拿着摄像机,对准自己扭曲变形的脸
拍摄--我还要带观众一起体验对我来说已然失控的特技飞行表演。据说,那位安排我上机的领导仰头看着飞机的表演,不断
喃喃自语:“小萌太可怜了,小萌太可怜了。”表演持续了几分钟,但对我而言,好像去了另一个平行世界。下了飞机,登机
前都不怎么正眼看我的飞行员、俄罗斯皇家飞行学院的教练把别人献给他的一大捧鲜花送给了我。伸手接鲜花时,我发现,糟
糕,我的脖子已经无法随意转动。直播结束,我获准提前回京。在飞机上,每当有颠簸,哪怕并不严重,我都会前所未有地心
慌、出汗,手指紧扣扶手,浑身僵直,内心恐惧。这种特技飞行后的应激反应持续了好几年,对于经常坐飞机出差的我来说,
苦不堪言。这算是职业给我身体留下的又一个印记。回到北京,我从机场直接去找了正骨大夫,他一边给我按、压、揉,一边
平静地说:“你这颈椎错位了。你知道这个位置错位再严重点儿,就会怎么样吗?高位截瘫。你觉得你挺勇敢挺光荣,你这是
对自己和家人不负责,你这是消极。”老中医都是哲学家。如果真如正骨大夫所说,我的行为是对自己和家人的不负责那我的
驱动力是什么?听从安排,相信权威,少思考、多执行,是我从小到大的生存哲学,也因此幸运地得到很多成功经验。不管是
我的父亲还是央视,对于我都是不容置疑的权威,也提供给我足够的资源和庇护,我还需要多虑什么呢?不选择,比选择更安
全、更稳妥。从小到大随遇而安的“好女孩”,养成了散淡隐忍的性格要不是因为外部环境的突变,也许我就这样走完一生了
。但命运女神觉得我需要经历真正的人生,她想让我这个过早开始接受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去经历一些不一样的。电视节
目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需要多部门多工种配合。主持人只是被推到了更容易被人看见的岗位而已,幕后还有一整个
强大、密切合作的团队,制片人、策划、编导、摄像、剧务剪辑、技术、助理……每个节目、每次直播、每个现场,所有人都
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不管在哪个节目组或项目组工作,我一直觉得我们就像一架复古的巡演大篷车,挂着“张家班”或是“
王家班”的招牌,到地练摊,练完走人,大家都是其中的一员,缺一不可。所以,越是如此,我就越要求自己用专业精神,去
完成与其做岗位的精准衔接和配合。在我的内心,不让人失望和不给人添麻如同两把利剑悬在头顶。任何工作上的成绩、声望
的积累,都不能给我带来真实的、持久的快乐,对我来说那些只证明了我比别人幸运一些,与我的主观努力关系不大。后来我
才知道这叫“冒名顶替综合征”,但在名利场上,这种心态反而是一道安全锁。我对台前工作自带的虚幻光芒非常警觉,我不
希望自己活在一个滤镜下的世界里。不管如何努力分析心理成因,不可否认的是,我身上有一种自觉的纪律意识一-主持人是
一个工种,是摄制组全组人努力和心血的呈现出口。这个出口如果顺利完成任务,是整个集体的荣耀;如果有辱使命,那一定
是对整个团队的辜负。这一方面让我保持谦逊,一方面也让我时刻保持压力。有一个比喻特别贴切:战场上,士兵浴血奋战,
已经顾不得想使命和大义,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和战友一起活着回家。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抛下战友跑了,而且
是在我人生最关键的分岔路口。李伦给了我百万年薪的口头许诺后,他也在动脑子,他说小萌的复出要想有影响力,必须和大
的热点关联。为了帮我打响复出的“第一枪”,他给了我一个任何时候看来都相当震撼的新闻现场,还是一个跨国采访。仅仅
几天时间,李伦派人通过新闻特殊通道以最快速度为我办好了赴日工作签证,我还没缓过神来,飞机已经在东京降落。那个我
和李伦共同期待的复出之旅似乎已经万事俱备,箭在弦上了。可是到了东京,事情出现了巨大转折。不是新闻本身,而是我。
当我现场了解了新闻的各种线索背景、听了采访对象的亲口讲述,我越来越找不到追踪报道这件事所应该秉持的一些定见。面
对这种意外的转变,我无法揣测是因为我对这次的报道找不到自己的立场,还是因为辞职多年的我对现场新闻节目的心态变了
。由于本次采访涉及当事人隐私,我在此不便透露具体情形。但我可以说当时的我完全能够不去深究体感,仅用5个W的经典
要素,就可以完成这次任务,水平及格,无须走心。我的复出有被动因素,但也是郑重其事地想要再出发,我真的可以置自己
的真心于不顾吗?如果开端就是这样,这条路我能走得长吗?不惑之年,还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吗?就如同我辞职之后学油画,
一开始跟着一位老师天天练习临摹、技法,热情一点点被消耗;而另一位老师则对我说,你到现在这个年龄,技法不太重要了
,你也学不来,最重要的是表达,通过眼睛和画笔,表达自己眼中的世界。在东京出差的我,内心狠狠地纠结了两天:做,没
有回头能不做,也是没有回头箭。第三天一早,我独自一人在酒店吃早餐餐厅明亮安静,布置和菜品简约但不失品质感。节目
组为了节省经费,只把主持人安排在好的酒店,其他同事住在最便宜的地方。啡、橙汁、煎蛋、麦片、小海鲜、寿司,每样我
取了一小点儿,慎重地吃着。装橙汁的玻璃杯上的水汽,慢慢凝结成水滴滑落下来我明白,越晚决定,节目组越被动,晚决定
一天节目组就要为这个昂贵的酒店多付一晚的费用。渐渐地,我的纠结也从一片弥漫的水雾凝结成一颗完整的水滴,滴落下来
,轮廓清晰,但冰凉。我给国内的李伦打了电话:“这事儿我做不了。”合作那么多年,他第一次见我临阵脱逃。“你还是没
有做好重回公众视野的准备。”他斩钉截铁。我说:“不是,这件事我说服不了我自己。对不起。我知道整个团队为这次直播
准备了多久,配置了多少资源,尤其是跨境直播……”李伦应该很失望,甚至气死了,但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淡定:“没什么对
不起的。你自己想好就行。”“你自己想好就行”,这句话成了我那半年来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以前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我
做过大大小小无数的选择,但很多时候都是被环境、被周围人推着走。小学六年三好生,保送初中;初中三年三好生,保送高
中;参加的第一次人生重要考试就是高考,以北京地区考生文化课、专业课双第一考上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毕业又直接进了
中央电视台工作。一路顺风顺水,过了40岁,老天仿佛要把以前漏掉的大小考试都补回来。即便已经挂了李伦的电话,但这
份卷子还有未完成的加试题:你是否可以为了复出,更准确地说,为了生存,违背本心?你此刻拒绝一个抓得住的机会,后面
没有更好的机会怎么办?后悔了怎么办?1..0一连串的问题,带来了越发坚定的声音,我不会再做之前的李小萌了,我再
也不要勉强自己,我再也不担心后悔了怎么办,因为我此刻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决定。那么,泡汤了,我在老同事这多年的信誉
。期1泡汤了,我的百万年薪。我一般在飞机上睡不着,然而那次回程却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路。就像我准备重归社会后终于睡
了个整觉一样,回程这一觉似乎在向我宣告:你终于迈过了这道坎,不违背本心,不怕让别人失望。专搵容做了自己热爱的事
,付出代价是值得的,生命的宽度远比长度重要。技法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表达,表达自己眼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