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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地坛

2021-07-27 20:45  views:2966  source:remake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始,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
少被人记起。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
,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
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缘分: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经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
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脚,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
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
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
,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自
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
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
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
写道:“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着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
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
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
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
,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
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院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
荒芜但并不衰败。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颗树下我都去过
,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
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
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
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
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
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
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
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事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边,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
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
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
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
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它们没日没
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
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
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的全
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二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她
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
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
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
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
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曾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
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
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收:“出去
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
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
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
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
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 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
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
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
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
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事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
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有一次与一个
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
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
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
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
。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脚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在我的头一篇
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
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
他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
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49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
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
:”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
,指的也是地坛。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
虑,也许是对的。摇着轮椅子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
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
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
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过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
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过身回去,我看见好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
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
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
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
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
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
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
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
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
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
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发鲜明深刻。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
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是在其中
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子中不单是处处都有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
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三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
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
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声,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
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色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
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
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
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
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
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
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
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
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因为这园子,我常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我甚至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
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四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到人都是谁呢?好
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
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院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走路起来目不斜
视,跨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
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望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较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谈
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
妻。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
雨无阻,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风时他们传来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
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衫时白色的裤子时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有都是黑色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
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飘移
。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伙
子进入了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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