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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丰子恺)

2021-07-19 16:28  views:1313  source:酥打饼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
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
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
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
或霜降末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因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
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
我曾经称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
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
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
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
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
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太惜一春的虚度。
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
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
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
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做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
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我可当做春的过剩;冬先行春的前面,我可当做春的准备;
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
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
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
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
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
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
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
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的祖先,
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
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
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上,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
决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年轻少女般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
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
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需我们再说。
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
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
对于死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
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
有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
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
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
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
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
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
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觉得快适的时候,
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
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
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
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
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
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
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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