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Article Practice 父亲的遗墨

父亲的遗墨

2024-10-25 09:00  views:185  source:荼黥    

一摞裁作斗方的劣质麻纸上,写满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积善之家,必有馀庆”之类的格言。楷书的毛笔字,或大如
拳头,或小不盈寸,却字字显出了深厚的功力,兼有着欧体的刚劲、赵体的圆润,撇捺之间,还透出一种神定气闲的坦然。谁
能看得出,这竟然是拿了一辈子锄头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留给我和我的儿子们的遗墨呢!当时,他已经被查出了胃癌
晚期,去京城的妹妹家住了段日子,又回到了我上班的小城,一向硬朗的身子骨明显的衰弱了,但精神上绝不像个病人,依然
笑容可掬,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并悄悄地买来了笔和纸,每每早饭后,便小学生似的,坐在我租住的两间平房的窗前,开始
了他的“书法课”。难道不知道自己病情严重、命在旦夕吗?不可能。妹夫曾领他去过几家大医院,进的都是肿瘤科,且回来
后一直反复低烧,嗓子也开始嘶哑,几近失音了,一个识文断字的明白人,怎会觉不出死神的迫近呢?肯定清楚自己来日无几
,才有意向儿孙写出自己的期望了。——只是全写在了草纸上,根本无法装裱悬挂啊!此刻,在父亲辞世20周年的忌日里,
我再次把这些遗墨一张张地打开,品读。读着,读着,一团无法弥补的悔便弥漫了心头。唉,那时,我怎么没给老人买刀宣纸
呢?是认为他的字不够名家,不愿张挂,抑或对他写字的本身就别有想法呢?是的,我曾经对父亲的写字很不以为然。因为在
我的印象里,写字并没给父亲带来任何的好处,别的不说,他们那代人大都是目不识丁的“瞪眼瞎”,上过两年“馆学”的父
亲算得上村里的“知识分子”了,可竟连个敲犁铧催工的村官也没捞上。——听母亲说,早年也有学校要聘他教书,他含着泪
谢绝了,说:“校长,不行呵,爹娘殁了,三个弟弟全靠俺拉巴哩,俺得推盐赚钱,养活一大家人呵!”建国初,还当过一阵
子村长,不久,开始了斗地主、分田地运动。我家近房的三奶奶年轻寡居,领着女儿,守身如玉,却摊上了成分。第二天,就
要去她家“打土豪”了,父亲实在不愿带头斗争自己尊重的“三婶子”,头晚就不辞而别,找参了军的三弟去了。结果,自然
而然地被罢了官。打我记事起,父亲一直是个“光头”老百姓,和乡亲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则起五更、搭黄
昏地“土里刨食”,打发着辛苦且单调的岁月。尤其公社化后大搞农田建设的那些年,冬天也不得清闲,还要拉着架车,跑几
百里外运粗沙碎石,用来预制桥板井管。村里又穷得叮当响,掏不出路上的饭钱旅费,出苦力的父老们,只能啃自带的干粮,
真真的风餐露宿,当牛作马了。可父亲毫无怨言,甚至把途中见到的尴尬事当作笑料讲出来,给苦涩的生活增添些许的笑声。
难道不感到劳累、痛苦?长年累月的庄稼汉生活,使自己也变成了一株庄稼,没了知觉和思想?否!旋即发生的一件事,使我
对父亲有了别样的认识。那天,父亲拉石子半夜才回家。一大早,我就拿出一叠纸喊:“大(父亲),老师请您给俺班的同学
写几张‘仿底’,让俺书法课上描字哩。” 父亲不顾疲劳,立即起床拿出笔墨。笔尖凝硬了,便放进嘴里轻轻地嚼。那神态
,仿佛在品咂美酒佳肴,运起笔来也顿时精神酣畅了。先写一张“人之初,性本善”。再写一张“人之初,性本善”……最后
一张的内容变了,写的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大概认为我已经长大(农村的孩子上学晚,我是五年级的学生,中学
生的年龄),该懂得做人的道理了吧?写好后,一字一顿地读了一遍,说:“上面的字认全了吧?这一张你留下。”接下来,
像对我,又像自言自语地道:“活出个人样来不易哩!好比拉着车,走在路窄霜滑的小桥上,要用力,也要小心。一不留神,
会跌倒落水哩!”这句话和当时的情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多年后,我还在想,父亲读书并不多,只是粗通文墨罢了
,怎么能写出如此漂亮的毛笔字,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语言呢?我长期和文字打交道,反而自愧不如。假若条件允许,他能多
上几年学,或者当上老师,说不定会成为诗人和书法家呢?可惜,一双本应握笔的手,却常年攥着锄头和镰刀!写字仅能偶尔
为之,且无点滴收益,徒添劳累而已。别人拉石子回来,可以躺在床上均匀地喘口气,他不能,他要为娃儿们写帖,继续地忙
个不停,怎么忍受得了呢?然而,父亲乐此不疲。许是认为自己的知识派上了用场,干起类似的义务工来,心甘情愿,又严谨
认真。乡村的事情多而杂。东家娶媳妇,聘他当“总管”,西舍办丧事,请他做“执事”。他既要提前写好婚联呀、神牌呀、
请柬呀……又要现场主持婚礼丧仪什么的。不知一场事下来,要耗去多少时间和精力,却从未收过分文的“辛苦费”。春节前
夕,尤其腊八一过,娶媳嫁女的多了,找父亲写喜帖的人络绎不绝。他来者不拒,不分远近贵贱,也无论本村邻村,一概笑脸
相迎。那个忙呵!(大集体时无“农闲”,不到祭灶不歇工。)放下农具就拿笔,几乎没有片刻的消停。到了祭灶,更是忙上
加忙,来家求写春联的排成队……直至除夕,村里红红绿绿,贴满了大年的气象,父亲才顾上写自家的春联,并且总要多写一
幅,嘱咐我:“去,帮三奶奶贴上。有钱没钱,贴副春联过年。别叫一个孤寡老人过不了年呀。”恐怕父亲做梦也想不到,他
的言行影响了儿子,竟也给儿子带来了灾难。读六年级的时候,文化革命开始了。我的班主任出身地主家庭,自然而然地成了
批斗对象。因为是班长、学习尖子,校革委点名要我揭发班主任的所谓“罪行”。我沉默以对。如同父亲不认为三奶奶是蛇蝎
心肠的地主婆一样,在我的眼里,班主任就是个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教师,且对自己格外培养。我已经15岁了,分得清对
错善恶了,怎么能落井下石、陷害有恩于自己的老师呢?结果,我没写出片言只语的揭发材料。校革委不相信一个小学生敢不
听招呼,便把我的表现和父亲联系在了一起,说父亲就是个封建余孽,宣传旧文化,连给学生写的“仿底”都渗透了毒液。于
是,和地富子弟一样,我被打入了另册,成为革命师生大批判时上挂(刘邓路线)下联(学校实际)的靶子。实在受不了接踵
而至的侮辱与“白眼”,我退学了。而心灵深处又渴望着读书,一时间,简直苦闷绝望到了极点,以至于迁怒于父亲了。一天
晚饭后,我带着质问的口吻埋怨他:“大(父亲),你写字图个啥呢?劳力费神,不多得一粒籽儿,还连累儿女……”父亲没
有回话,只是装袋烟叶,点燃,闷闷地抽,苦涩的烟味儿呛得人直想流泪。久久,才叹了口气:“唉,事理都颠倒了!”只一
句,又低头无言了,却起身把笔锁了起来。直到春节,不得不又取出时,也不再从他珍放的《格言联璧》、《名句集锦》中找
对联,而是写一些应景的流行语了。莫非冥冥中真有佛安排的因果报应?再次出人意料,退学不足一年的光景,我们村也办起
了学校,我因祸得福,居然当上了民办教师!拨乱反正后,又考进了一所高校,端上了“铁饭碗”。父亲呢?写字的时候倒越
来越少了。文革十年,传统的婚丧礼仪都被当作“四旧”破除了,除了春联,哪还用得着毛笔字呢?之后,土地承包,我和妻
都是民师,分了地却很少有时间耕种,家里的责任田基本上全靠父亲管理,加上年老眼花,他的笔也就束之高阁了。开始,我
还以为他写字的心凉了呢!当我把责任田转让了他人,才发现父亲对毛笔字钟情依旧,简直到了至死不渝的程度!查出癌症后
,仍练笔不辍。有天中午,看到他正全神贯注地写一副名联:“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
。”写好后,招我近前,用食指指了指“人”字,却哑哑地说不出话来。我的心猛地一疼,倏然想起他为我们写“仿底”的情
景,止不住的泪在眼里直打转。呵,父亲,我的把墨水吃进了肚里化作汗水的父亲,放心吧,儿子明白您的意思,一定学您的
样子,努力地写好人生。其实,“不期获报”未必就没有“报”。父亲病危的1997年春节那天,一大早,挤得满满一四轮
拖斗车的乡亲,冒着零下七八度的严寒,跑百余里路,给老人拜年来了。父亲安葬时,更是家家送丧礼,满村皆哀容。公道自
在人心呵,获报何需钱财!今天,我重新品味父亲的遗墨,往事历历,顷刻间全涌上了心头。蓦地,从这字里行间,我嗅出了
一种庄稼的味道——一种家乡麦穗儿的清香。哦,对了,也许它算不上艺术品,不能让人挂进客厅,蓬荜生辉;可它对我来说
,却是强魄健体的精神食粮呵,金贵无比!我想,我应该给正敲击电脑的儿子讲一讲爷爷的毛笔字,一代代地传下去。



Disclaimer: The above articles are added by users themselves and are only for typing and communication purposes. They do not represent the views of this website, and this website does not assume any legal responsibility. This statement is hereby made! If there is any infringement of your rights, please contact us promptly to delete it.

字符:    改为:
去打字就可以设置个性皮肤啦!(O ^ ~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