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1
共目睹六名前任军官被押往监狱的枪决行刑场。
他的单人牢房和行刑场距离不远,一般军事犯经过十分钟后,他就能听见行刑的枪声,以及被枪声惊起的飞鸟扑腾翅膀的动
静。未经消音处理的AKM自动步枪的枪响像战鼓,擂在亚盟郊区上空阴霾的辽阔鼓面上。
第六名军官被处决的次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陈泊桥上庭了。
他穿着粗糙的囚服,被钢制手铐扣住手腕,坐在被告席,心不在焉地听检察官慷慨激昂地宣读诉状。
而法庭的最后方,亚联社的摄像机运转着,向全联盟直播这场对亚联盟首富之子、前陆军大校陈泊桥的审判。
叛国,弑父,四起证据确凿、手段残忍的谋杀。
陈泊桥被当庭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审判结束后,陈泊桥先由狱警押送,带离了法庭。
从法庭走到押送车,需要经过一段围满联盟记者的走廊。
两列防爆警察持盔挡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胸前挂着准入牌的记者们激动地推搡着警察,有力气大一些的记者将话筒举过了
警察肩膀,竭力伸向陈泊桥嘴边,高声提问,渴望得到来自陈泊桥的只言片语。
“陈先生,你还会继续上诉吗?”
“陈先生,在判决开始前,已有境外媒体陆续提前披露本案判决书,上有多项证据已被证明系伪造,您知道此事详情吗?”
“陈先生,您的支持者正在法院外静坐抗议,联盟各处都有大规模游行,恳请您不要放弃上诉——”
“陈大——先生,有权威人士推测这整件事是你继母的阴谋,请问——”
“——陈先生!请问能不能回答一下我的——”
人墙隔出的通道越走越窄,记者们争先恐后地随着陈泊桥的步伐往前厅移。
陈泊桥反而是现场情绪最稳定的一位,他甚至朝着某个即将贴到他脸上的镜头微笑了笑。
相机的闪光灯串成一条绵长灯带,在走廊中明明灭灭,如同陈泊桥的二十八至二十九岁,长得望不见边。
十个多月前,,陈泊桥还是联盟年轻军人的偶像,军坛政坛的明日之星。
一月二十九日,他带着突击队完成了一次九死一生的奇袭,解放了一座位于交战区中心的,被两国战火封锁了三年的小城,
使十万人得以从战争的噩梦中脱身。
随后,陈泊桥被任命为亚联盟最年轻的大校,授总统勋章。
六月十二日,陈泊桥的父亲、亚联盟首富陈兆言视察工厂时遭枪击,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六月十四日,陈泊桥被认定为杀害陈兆言的首要嫌疑人,于家中被捕。
大起大落的数月后,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陈泊桥并不像媒体新闻预测中那样失魂落魄、狼狈不堪,或悲愤难当、怒发冲
冠。
他一点都没变。
“——陈先生!关于兆华能源的继承问题,您本人能否给股民一个明确回应!您的继母、陈董事长的遗孀赵女士会成为亚联盟
第一名Omega首富吗?”
“陈泊桥先生——”
陈泊桥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他穿过由模糊的人脸与噪音构成的灯带,在身后军官的催促下,跨上了押送车。
车门关上前,陈泊桥听见了法院外抗议人群的口号声,那些由他和战友共同保护过的人,正整齐划一地喊着他的名字。
押送车队共有八台防弹防爆的装甲车,为防止意外,车队规划了近十条不同的路线,出发前几分钟,驾驶人员才会得到确切
路线。
陈泊桥所在的车厢内有三名押送军官,两名年轻的坐在对面,一名年纪稍长的坐在他身边,皆手持冲锋枪,紧紧盯着陈泊桥
,片刻也不放松。陈泊桥先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当车经过一段略显颠簸的路时,他睁开眼睛,恰好与坐在他正对面的年轻军
人对上了眼神。
那名军人瞪大了眼睛,抿起嘴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出于礼貌,陈泊桥友善地冲他笑了笑,没想到他竟更紧张了,额头上的汗滴向下滑,缓缓浸过脸颊上的短绒毛。
“你很热?”陈泊桥看得有趣,忍不住开口问,“还是在怕我?”
不等年轻军官答话,陈泊桥身旁的中年军官已经端起枪,低声警告:“禁止交流。”年轻军官闻言,听话地转开了脸。
陈泊桥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唯有不再开口,背靠铁丝网,百无聊赖地听着装甲车爬坡时闷而猛烈的油门声,看着他对面二位
押送官手里的冲锋枪,随车身晃动而有规律地轻移。
“您好,机主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您的信息。”
“阿决,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你让我做的,我已经都照做了,你明明说过的,我们还是最亲密的朋友。可是为什么那天之后,你就再也不联系我了?
“对了,我父亲不生气了,他同意让我出门散心,我准备去一趟泰独立国。我偷看了你保险箱里的地图,和上面标注的日期,
对不起哦。
“我们会遇到吗?希望可以。
“啊,还有,如果你听到我的留言,尽快给我回电。”
临时关押陈泊桥的第五监狱位于密山山腰的深林中,从亚联盟军事法庭再到监狱,大约有四个小时车程,需越过密山峡谷。
押送队一路畅通无阻,正当行程过半,所有人都放松了少许戒备的那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们头顶传来,快速前行
的重型装甲车随声紧急刹停,制动片的尖啸响彻山谷。
四人因惯性向前冲去,陈泊桥手还铐着,肩膀在车内钢壁上狠撞了一记,发出一声闷响。
押送官们反应极快,迅速稳住了身形,年长的军官举起枪,用力顶住陈泊桥的腰:“老实站着!”
其余二人则端枪背靠着背,作警戒姿势。
四人神经紧绷地侧耳静听,忽然之间,怪异的树叶攒动声模模糊糊传入车内,又过了几秒种,押送队直升机螺旋桨打在树丛
和山石上的尖锐刮擦声,穿透了押送装甲车震颤着的钢板,钻进车内军官与囚犯的耳中。
“砰砰”的撞击声急速地响着,规律地减缓,如一双扣住囚犯咽喉的粗糙的手,暂时不足以致命,却使人毛骨悚然。
军官们面色惨白,互相交换眼神。
陈泊桥并无惧意,只是心中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不合时宜的解救时机,与他们的原定计划相比,差距大得有些不寻常了。
直升机一坠毁,四周又静了,车里四人凝神屏息,年长军官刚要开口,车门左侧不知被什么顶住了,车内上下一震,颠簸着
向一旁移去。
装甲车被铲离车道,顶开了山道的隔离护栏,往峡谷方向侧翻,直直下坠。
陈泊桥身边的军官只来得及骂了句脏话,头就撞到了车顶,冲锋枪险些走火。
好在刹那失重后,又有什么东西猛地将车头拉了起来,几人同时后仰,重重砸在车尾的钢门上。
由于位置关系,陈泊桥压在最上面,没受什么伤,只是被枪柄硌得背疼,外加觉得四个Alpha挤作一团彼此靠得太近,气
味
不大好闻。
装甲车大约是被直升机吊起来了,像钟摆一样,摇摇摆摆地上升。
中年军官最先缓了过来,他头顶撞破了,血沿着发际线向下淌。他一言不发地用手抓着铁丝网,勉强地直起身,持枪指住了
陈泊桥:“别动。”
陈泊桥举起了双手,以示清白。
直升机带着他们飞了很久,中年军官端着冲锋枪的手渐渐不稳,枪口已在左右晃动,对不准角度,便对另一名年轻警员使了
个眼色,示意换人,就在打算松手时,装甲车的车身一震,后轮先着地,接着是前轮。
他们落地了。
围着陈泊桥的三名军官都没说话,像约好似的,先一齐用枪对准了陈泊桥。一阵令人呼吸艰难的安静过后,车尾的门被打开
了,露了一条极细的缝。
中年军官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三名军官一道猫着腰,拿枪顶着陈泊桥的后背,让陈泊桥去开门。
陈泊桥被枪口顶着往前走了两步,无奈地缓缓推开了防弹门,属于密山的冰冷空气钻进他的鼻间。
他看见深绿的树木,被风扬起沙的平地,一队全副武装的的雇佣兵,近三十个黑洞洞的枪口,和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下来吧。”章决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泊桥,对他说。
陈泊桥举着双手,抬脚跨下车,军官们也跟在他身后下来,还来不及反应,三把来自不同方位的消音枪同时开枪,三人倒了
下去。陈泊桥不赞许地蹲下身,想去探中年军官的脉搏时,章决出声了:“麻醉剂。”
陈泊桥识趣地收回了手,静静看着章决。
可能比念书时又瘦了一些,他默默想。
他们上学时算不上熟,中学毕业又这么些年了,陈泊桥再怎样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从前章决的大致轮廓。
两人相顾无言了几秒,章决率先转开了视线,又抬手夺过下属手里的大衣,走近陈泊桥,他拿激光切割仪切开了陈泊桥的手
铐,用力将大衣塞进陈泊桥怀里,低声嘱咐:“穿上。”
“谢谢。”陈泊桥是有些冷,便没和章决客气。他抖开了大衣,套在身上,抬头想和章决道谢时,章决已经走远了,正和下属
轻声对话。
平心而论,章决并不是外貌出众的那一类Alpha,他其貌不扬,比普通Alpha瘦弱,很容易会被人误认作Beta。
他个子还算高,只比陈泊桥矮一点,皮肤惨白,眸色与唇色也很淡,面容阴沉,略微蜷曲的黑发长度过肩,随意在颈后扎着
,一看便不曾好好打理过,用陈泊桥好友裴述的话说,章决浑身弥漫一股丧气。
不久之前,裴述还曽感叹,如果章决能跟他们一起参加亚联盟某些联谊性的晚会,那么花名在外的裴述本人绝对不会被票选
成“全场Omega最不想跟他结婚”冠军。
或许是察觉了到陈泊桥的眼神,章决微抬起头,看了陈泊桥一眼,问他:“穿好了?”
等陈泊桥点头,章决又简短地说“跟我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一架直升机走去。
陈泊桥在原地顿了顿,看着章决的背影,又想起那一次对话中,裴述提起章决的原因:“听说章决被他那个青梅竹马的
Omega退婚了。”
当时裴述问陈泊桥:“他以前是不是跟你表过白?”
而陈泊桥想了许久,才从学生时代的回忆中挖出了章决这么个人来,他诚实告诉裴述:“跟我表过白的人很多,我印象不深了
。”
章决走到了直升机旁,转头发现陈泊桥还在原地,眉头拧了起来,他挺直脊背,开口问陈泊桥:“还有什么事吗?”
陈泊桥不再回忆,向章决微笑了笑,迈开了腿。
“您好,机主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您的信息。”
“阿决,我看到新闻了,我知道是你……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那个人还记得你姓甚名谁么?
“……我明天下午三点到曼谷,我想我们也碰不到面了吧。
“……
“章决,我绝对不会再管你了。”
喷着迷彩的直升机飞得很低,自郁郁葱葱的群山上方越过。
陈泊桥在机舱后一尺见方的狭窄空间中换下了囚服。
章决给他准备的套头衫和休闲裤叠得规整,放在一个焊实在地面的铁架上,衣物设计很朴素,干净合身,有被穿着过的痕迹
,像从二手市场精心挑来的。
为了躲避一片望天树林,直升机往一侧斜飞了一段,舱内地面形成了倾角,堆在地上的囚服都往低的一侧滑下去。
陈泊桥却站得很稳,他拉上休闲裤的拉链,扣好扣子,看了看墙上贴着的小圆镜里的自己,又走回章决身旁坐下,戴上了隔
音耳罩。
章决正在平板电脑上看电子地图,代表他们坐标的红点正缓缓向南方移动。
一小时后,他们靠近了亚联盟和泰独立国的边境。
边境林中边防站的密度很高,每一个边防站的弹药都能将他们的飞机打下来,若直接飞过去,生还的希望似乎不大。
陈泊桥环顾四周,附近并没有能供直升机安全起降的地方,便挨近了章决,碰碰章决的肩,边比划边问:“怎么过去?”
章决转头,看着陈泊桥说完,面露不解地反问:“什么?”
陈泊桥叹了口气,又凑近了一些,将章决的耳罩往下拽了拽,贴着他的耳朵问:“章决,我们怎么过去?”
章决这次大概是听清了,他苍白的面色似乎更白了一些,几不可查地往后靠了靠,回答陈泊桥:“跟着我就行。”
陈泊桥妥协地耸了耸肩。
又飞了一阵,章决伸手拍了拍坐在他们前方的雇佣兵,比了个动作,对方从位置上起来,将理好的伞包交给他们。
陈泊桥接过后,将伞包上下翻转看了一番,问:“这伞怎么开?”
“你不会?”章决很意外。
“没跳过翼伞。”陈泊桥说。
两人距离很近,陈泊桥看见章决原本架在耳后的黑发落了几簇下来,随着手的动作轻摆。
章决想了想,先把自己的伞包背上了,又让陈泊桥站在前面,拿备用锁扣环在陈泊桥腰上,向里收紧。
章决在陈泊桥腰间扣锁的动作快得离奇,像有人在后面不断推着催促他似的。
“只能这样了,将就吧。”章决把两人扣好了,兀自对陈泊桥说。
说罢,他瞥了一眼窗外,陈泊桥也随他望出去,恰好见到一座不大的峡谷,在墨绿色的群山之间割出一道浅色缝隙。
陈泊桥站在章决身前,他们先是保持了一小段距离,隔了不多时,手臂又被章决握住了。
章决拽着陈泊桥,从后面环住他。章决的衬衫很薄,腰也很薄,身体的热度透过布料贴在陈泊桥的手心,让一个正直动作变
得不够正直。
陈泊桥尽自己所能地保持礼貌的距离,不过两人的身体几乎没有缝隙地紧贴着,他还是不免闻到了章决身上的非常私人的信
息素气味。
清淡的麝香夹杂着苦杏味,不算是很有攻击性的味道,也不会让陈泊桥觉得不适,但对Omega们来说,章决或许的确缺乏
吸引力。
Alpha在发育期分化后身高抽长,肌肉肉眼可见地变得发达,信息素气味四散,与异性互相吸引。
陈泊桥和章决共同的母校为了防止青春期的异性学生被信息素过多影响,会在学生分化后重新分派住所和校区。大部分
omega学生的家长为了保护孩子,还会选择在孩子分化后转入omega专校。凭借稀薄的印象,陈泊桥觉得章决应该属
于分化前后变化应不大的那一种。
事实上,陈泊桥已经记不起裴述所说的章决对他表白是在章决分化之前还是之后。陈泊桥拒绝过的人太多,记得太牢容易
造成尴尬,也不礼貌,他便从不费心记。按常理判断,如果确有其事,应该是在之前。
陈泊桥正走神时,直升机舱门打开了,外头的风隆隆地刮进来,刮得人手脸都疼。
“我要跳了。”章决说,他冰冷的指尖按了一下陈泊桥的手背,又立刻松开。
陈泊桥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只看见章决有些泛红的耳根,因为章决很白,潮红便格外明显。
不过陈泊桥还来不及深想,就被章决带着跳了下去。
低空跳伞的自由落体时间很短,章决很快就调整好了姿势,拉开了伞,自峡谷半空往下飘。
峡谷底部大多是湍急的水流,细看才能发现一块狭长的平地。
水流声和风声包裹着他们,陈泊桥挨着章决的肩膀,看平地离他们越来越近,章决肩背的肌肉很僵硬,不知是因为全神贯注
,还是因为紧张。
不多时,两人落到了平地上,脱掉了跳伞装备。
平地的底部有一个小山洞,洞口站着一个棕色皮肤的青年,青年穿着厚厚的棉袄,缩着头搓手,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他见到章决和陈泊桥,嘴里说着“先生,您很准时”,眼睛却紧紧盯着陈泊桥。
章决点点头,平淡地问青年:“能走吗?”
“可以,我刚查过监控,”青年说罢,突然转向陈泊桥,对他说,“大校,你放心,最近我们生意冷清,人都跑市过冬里去
了,今天这条路就我一个人看着,你跟我过去绝对安全,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从哪儿过的。”
说罢,他打开了探照手电,领着他们钻进山洞。
沿昏暗潮湿的山洞走一小段路,他们到达了通往泰独立国的密道入口。
入口开关位于头顶上方的钟乳石旁,青年左右转了几下,脚侧的一扇门缓缓打开。
青年用嘴叼住灯,沿着架子先爬了下去。
陈泊桥没有立刻跟过去,他看着施工粗糙但实用的门,转过头问章决:“非法越境的偷渡团伙?”
“嗯,”章决瞥了他一眼,替青年解释,“他是你的支持者。”
陈泊桥笑了笑,没有表态。他走到门边,脚踩上架子,缓缓地向下爬。
这条用于非法越境的密道挖了有些年头了,土壁上挂了一些充电式的节能壁灯,大部分灯都亮着微弱的光芒,也有几盏没电
了,还没来得及换。
二十五年前,现总统赵琨全力支持的亚联盟的卫星导航计划开始部署,斥资亿万,共发射二十九颗卫星,迄今已运作十年余
,号称覆盖全球,毫发无遗,却连一条使用多年的密道都无法发现。
陈泊桥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沉默着跟着青年疾步前行。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见到了泰独立国的星光。
“您好,机主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您的信息。”
“我见过小伯父了,也和他聊过了,章决,你有没有良心啊!又利用我。
“不过算了,只要关于τ促分化剂那一部分是真的,我就勉强原谅你吧。
“我父亲刚刚到家。他告诉我,亚联邦和周边几个建交独立国的交涉结束了,大规模的联合搜索已经展开。
“希望你和那个人已经到泰独立国了,那里安全一些,我明天还是会去曼谷。
“晚安。”
泰独立国的边防不如亚联盟密集,夜空则比亚联盟深邃许多,星星很亮,月亮泛着柔光,悬在夜幕西边。
草木与潮湿土壤的芬芳,沿着陈泊桥的脚踝徐徐而上,四散在夜晚的雾气中。
和青年道别后,章决带陈泊桥走出了通道所在的小树林,左绕右绕下了山,走进了一个小而破旧的社会停车场,最后停在一
台旧皮卡边,从车底摸出了用胶带粘着的钥匙,打开车门,发动汽车,一路往山下驶去。
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有些年头了,边防补给卡车常常从这里经过,将路面压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坑,行车稍一走神就来不及避
开。
章决专心致志地开车,把米色棉麻衬衫的袖子捋到肘间,露出苍白而修长的小臂。
车内有一股暖气蒸起的旧皮革香,混着刺鼻的柴油味,给陈泊桥一种不明缘由的安心。
突然间,章决放在杯座里的军用通讯器开始震动。章决接起来,一言不发地听对方说话,间或简短回复几个“嗯”,直到挂断
前,他才说了整场通话中最长的一句:“好,按原定计划行事。”
把通讯器扔回杯座,章决又闷头往前开。车窗关不严实,四周静得能听见车胎碾过石粒的声音。
快到山下的时候,陈泊桥实在太无聊了,刚把手伸向广播旋钮,却听章决开口道:“你饿不饿?”
陈泊桥愣了一下,还没回答,章决又说:“再开二十分钟就到镇上了,想吃什么?”
“有什么?”陈泊桥问。
章决像背过好几遍似的,没有停顿地报了不少种菜让陈泊桥挑,又说:“你现在不方便露面,如果想吃考究一点的,等到了
安全屋,我再出门给你买回来。”
陈泊桥想了想,挑了简单的三明治,又对章决说了谢谢。
章决没有看陈泊桥,很快地说:“不必。”
陈泊桥温和地笑了笑,重新抬手将广播扭响了,车内充斥了没有讯号的杂音,陈泊桥调低音量,缓缓地转着调台的旋钮,
开始换台。
他换掉了婉转的泰语音乐台,换掉了本地新闻,换掉访谈,最终停在国际新闻电台。
女主播的英文很标准,但电台信号不怎么样,陈泊桥听见音响里断断续续传出“来自亚联盟的突发新闻……罪犯陈泊桥……
一起预谋的犯罪,共造成……严重……直接负责的……官员引咎辞职……股市……选民……”。
虽然不能听得全貌,不过陈泊桥抓取关键词,也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他还未听过瘾,章决的左手就突然从方向盘上移了过来,抓住调台旋钮粗暴地往前转,转回了音乐台。
之前正在播放歌曲正要接近尾声,泰独立国的知名女歌手的声音往上扬,又凄凄哀哀地落下来。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眼,章决的眉头微皱着,也不知是在不高兴什么。
“不喜欢听新闻?”陈泊桥试探着问。
“太吵了。”章决说。
前方出现了朦胧而零星的灯光,他们接近了一片居住区,章决口中的小镇。
陈泊桥打起精神,坐直起身。
“今晚我们住这里,”在音乐电台的低吟浅唱之中,章决轻声开口,“确认信息安全后,明早开车去曼谷,坐船出境。”
“你陪我去吗?”陈泊桥问他。
“嗯,”章决点点头,道,“我会带你到北美境内,再转到新独立国,之后会有专人保护你的安全。”
“谢谢。”陈泊桥说。
章决顿了一下,才说:“不必。”他的眉头舒展开了,比方才轻松不少,话也多了些:“安全屋里有一些简易的变装物品,得
把你弄成假护照上的样子。”
陈泊桥看着章决,说了“好”。
这一路,陈泊桥断断续续地回想着章决学生时的模样,能想起的却寥寥无几。
若不是裴述有时提起,陈泊桥早忘记有这么个人了。
不过裴述对章决的形容,和章决本人给陈泊桥的感觉并不相同。
裴述说章决孤僻,冷淡,自作主张,不合群,陈泊桥却觉得都还好,最多是话少。
或许是夜晚静谧,或许因为情势危急,陈泊桥也不再收敛情绪,他自上而下地审视着章决。
——手背骨节凸起,血管发青,嶙峋、瘦弱,绝不是正常健康alpha的体格,但从跳伞的表现看,又似乎比普通
alpha更勇猛些。
如果没有记错,章决的父亲是新独立国的一名政治要人。而新独立国和亚联盟的邦交多年前就断了,与北美关系密切。
陈泊桥不由得感到头痛。
原本今天庭上的物证中,他与北美的通讯记录确实是捏造的,然而章决今天来了这么一出,倒像是真的坐实了他的叛国罪。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迟了,唯有顺水推舟,随机应变。
只是……章决这个人……可以信任吗?
他的动机是什么?会听话吗?
陈泊桥收回了神,低声叫章决名字。
章决很快地轻声回应:“怎么了?”
陈泊桥问:“你代表谁?”
章决沉默了几秒,说:“不代表谁。”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侧面。
章决的唇角很平,眼睛直视前方,显得倔强。过了小半分钟,章决又开口说:“亚联盟不配审判你。”
陈泊桥记得章决跟自己差不多大。二十八九岁的人了,说这么赌气又理想主义的话,委实不大成熟。但陈泊桥还是被认真的
章决逗笑了:“是么。”
章决依然凝重,他又告诉陈泊桥:“本来不打算这么早行动,但是上周总统府门口的示威游行过后,第五军事监狱突然换几
名狱警,其中有两名都曾是总统父亲的警卫兵。”
陈泊桥面色一凛。
“你别担心,”章决察觉到陈泊桥的变化,便安慰他道,“亚联盟的手伸不到新独立国。”
陈泊桥沉思着,没有说话。
“不过……”章决话锋一转,缓缓道,“等到了新独立国,你得帮我一个忙。”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眼,问:“什么忙?”
“我想让你开一把兆华能源的基因锁。”
陈泊桥听罢,微怔了怔。
兆华能源每一把基因锁,都是集团的最高机密。陈兆言去世后,便只剩陈泊桥一个人能打得开。
知晓基因锁的人并不多,章决又是从何得知?
陈泊桥想了想,谨慎地追问:“哪一把?”
“兆华能源的太空医学舱原型机,我要拿一支十三年前被全数召回销毁的药剂,”章决说,“可以吗?”
陈泊桥没有马上回答。
他看着车窗外,看挂着彩灯的欢迎立牌靠近他们,又被甩在后面,看章决把车驶进小镇。陈泊桥用老旧的手摇把手将车窗
降了下来,让热腾腾的夜风灌进车里。
迟迟得不到答复,章决似乎变得紧张,话也多了起来:“这支药剂只是供我私人需求,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我也不会找你
帮忙。这次来我亚联盟,我承诺了我父亲,会让你帮我开舱,他才冒着风险帮我这么多——”
在章决说出更多解释之前,陈泊桥靠向章决,用右手搭住了章决的肩膀:“我知道了,你说的原型机在哪儿?”
陈泊桥感到手触及的肩膀的肌肉紧绷着,又看见眼前属于章决的浅色双唇抿了抿,然后微微张开,自唇齿之间发出声音:
“我家。”
“嗨我是艾嘉熙,我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你的信息。”
“嘉熙,听到录音给我回电,泰独立国不好玩,马上回家,别闹脾气。”
“嗨我是艾嘉熙,我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你的信息。”
“我回来跟你解释,记得,回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