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读 于连十八
小声说了一句:“那可是市局的……”这些人玩忽职守,徇私枉法,包庇犯罪,又从中抽取赃款,手上当然不干净,但拿钱闭
嘴是一回事,亲自动手杀人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屋里的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搀和过什么具体事务,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等
拿封口费就行,平时还是该上班上班,该领工资领工资,充其量多点灰色收入,偶尔出入一些“娱乐场所”应酬,没有人自认
是穷凶极恶之徒——何况深受王洪亮的三观影响,他们也一致认为,死上几个野鸡和小流氓也就算了,对同行下手?那太过了
。一双肉眼生于额下,平视或是仰视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人。俯视的时候,则常常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动物、是牲口
——那些没权没势的、随波逐流的、挣扎求生的、老弱病残的,大多属于此类。人看动物,认为它们也知道温饱冷暖,然而也
就仅此而已,所以死就死了。毕竟,成语只说了“人命关天”,其他的命,那就碍不着老天的事了。死一个陈振是意外失误,
死一个骆闻舟,那可是大事了——众人都或多或少有点这个心理,唯独黄队长一副熊心豹子胆,居然是个人物。“黄队,这不
行,这真不行。”又有个人开了口说,“要我说,那个谁死就死了,咱们把尸体处理了,那骆闻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还
能怎么样?”“怎么样?他知道那小子是在这失踪的,”黄队牙关绷得紧紧的,说出来的话像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今天他
无功而返,明天呢?后天呢?你丫天天不干别的,二十四小时到这地蹲点等他?你能保证这地方的人嘴都严实?买卖是买卖,
现在弄出了人命,别说是他,今天这事,就算你告诉王局,王局都不见得愿意保你!”那人讷讷地张张嘴:“这……都是自己
人……”“怕的就是你/妈/的自己人!二十号那天晚上,一个死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个地方’?你们当时都在
,谁看见了?就算是哪个王八蛋杀人抛尸,怎么会那么巧,就把尸体扔在那里?就跟……就跟特意‘标记’我们一样!”黄队
活生生地把自己说得打了个寒噤,他使劲咽了口唾沫,“还有刚才那小子,莫名其妙冒出来打听‘那个地方’,你们谁来告诉
我,他是怎么知道的?要不是正好有监控听见,要不是我正好在,明天你们兜里的手铐还指不定铐在谁手上!一个开黑出租的
小崽子,什么时候、到底是怎么搭上市局刑侦队的,啊?你们知道吗?都不知道,你们他妈懂个屁!”不知是谁把屋里的音乐
停了,嗑过药的还迷糊着,清醒的却都鸦雀无声。“‘520’和今天这事之间必有关联,咱们当中也必有内鬼。”黄队盯着
监控画面,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本想扣住姓陈的小子,给他点‘甜头’,从他身上套出什么来……算了,逼到这一
步,也只好简单粗暴了,你们就说,敢不敢吧?”一开始没人回答。黄队重重地叹了口气:“行,你们这些废物,爱怎么着怎
么着吧,现在就出去自首,去吧,没准能落个从轻发落。”这时,方才被他泼了一脸酒的那位开了口:“那小子身上那针是我
打的。”黄队回过头来斜睨着他。“我、我……我/干!”“针是你打的,当时和那小子动手的都有谁?等他慌不择路的跑出
去,躲在旁边一棒子把他干晕的又是谁?”黄队不甚明显地扯了一下嘴角,目光在一群人身上扫过,“绑人的是谁?看门的是
谁……哦,说起看门的,我倒要问问,小宋说他分明只打了一点,怎么人就死了,嗯?”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低下头,不吭声
了。“自认毫无干系的可以走了,”黄队微微一笑,“只是出去以后要管住自己的——嘴。”人人都长了嘴,长了嘴的人只要
出了这扇门,就是潜在的内鬼。没人想在这种心狠手辣之徒面前承认自己是“内鬼”。终于,没人吭声了。“动手的时候小心
点。”黄队面无表情地说,“骆队是在西区调查‘520’杀人案的时候,不幸撞上发疯的瘾君子殉职的。”骆闻舟看了一眼
表,此时距离他呼叫外援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厚重的隔音材料挡不住隔壁拆房一样的音乐,他和一个工作不甚体面的女孩相
对而坐,旁边是一桌花了他大半个月工资的酒水。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空调太凉了,不知哪里吹来的小阴风扫过他的脖子,骆闻
舟突然无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于是抄起了桌上那个厚重的大烟灰缸在手里端详,对吴雪春说:“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干点
什么不行,想改行吗?”吴雪春摇摇头,没吱声,只是撩起连衣裙的长袖给他看,细瘦的胳膊上有几处针眼,还有注射手法不
当产生的淤青,她人很白,淤青就越发触目惊心、积重难返。骆闻舟:“……”在这种场合里,他似乎应该像个大哥一样温声
说几句劝慰鼓励的话,那样比较符合社交礼仪,可有些境遇残酷异常,如果易地而处,骆闻舟自觉也做不出比别人高明的选择
,说那些话,就好比对绝症患者说“多喝水”一样,未免太过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无言以对,因此只好闭了嘴。就在这时,隔
壁的“拆墙重金属”正好播放到两首歌的间隙,略作停顿,骆闻舟恢复知觉的耳朵突然听见了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没来得及思考,已经做出下意识地反应,脱口问吴雪春:“陈振在哪?”吴雪春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傻了,也跟着脱口而
出:“二楼西边的储物间里。”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骆闻舟一只手拖着拎了起来,骆闻舟猛地把她往窗户处一推:“跑。
”吴雪春连退几步,被自己的高跟鞋崴了下脚,直到这时,她依然有点懵,犹犹豫豫地扶着墙站稳,她开口说:“我……”她
本打算说“我没事的,我是他们的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这漫长的句子尚未启程,已经被骆闻舟不由分说地打断:
“让你跑就跑,把鞋脱了,别废话。”他话音刚落,包间的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几个花红柳绿的小青年二话不说闯了进来,
带来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和特殊的臭味,进来以后一声不吭,直接动了手。骆闻舟回手从桌上拎起那豪华的烟灰缸,同时眼角扫
过亮光一闪,他伸手把那烟灰缸往前一挡,金属划过玻璃“噌”的一声,一把西瓜刀正好捅在烟灰缸底,继而滑了出去。骆闻
舟把烟灰缸往下一扣,狠狠地砸在那人手腕上,压住他的胳膊往后一带,抬膝盖顶在那持刀人的小腹上。持刀人的胆汁差点被
他揍出来,西瓜刀顿时脱手,骆闻舟顺手把刀夺走,薅着他的黄毛往旁边墙上狠狠一撞,一矮身躲过另一个扑过来的打手,从
桌上拎了一瓶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人头马,大饼铛似的圆润瓶身照着对方的脑门拍了下去。这几个打手都是不知从哪找来的流氓
,一个个脸如活鬼,看卖相都沾过毒,骆闻舟街头斗殴经验丰富,年轻力壮,定时锻炼,每天煎饼果子都要额外多加个蛋,所
以实力悬殊地收拾了这帮瘾君子。他回头一瞟,发现吴雪春被他吼了一嗓子以后果然听了话,脱了鞋从窗口跑了,于是深吸一
口气,往二楼储物间赶去——为什么风平浪静那么久,突然就对他发了难?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多想,几步蹿上二楼,浓重的
不安弥漫到心头,一个无来由的念头突然从他胸口掠过,他想:陈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后面被他干翻的小流氓们呼朋引伴,
张牙舞爪地要追上来,一个送酒水的服务员吓得大叫一声,贴紧了墙,骆闻舟一把推开他,看见了储物间的标志:一块斑驳的
牌子,上面写着“非员工止步”。骆闻舟后退半步,飞起一脚踹在门上,木门回震得他小腿生疼,他立刻又换了条腿,再一脚
重重地蹬上去,这回小腿穿越门板而过,他把门踹了个窟窿。骆闻舟猛地一推门,看见里面躺着个一动不动的人:“陈振!”
他本想一步迈上去查看,但腿稍微有点麻,阻拦了他片刻。而这片刻的光景里,方才因为大打出手而过热的大脑随着他平复的
呼吸缓缓降温,骆闻舟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他那么直白地从吴雪春口中问出了关押陈振的地方,当时监控后面肯定有人在
盯着,他们为什么不把陈振转移走?这念头一闪而过,骆闻舟想也不想地往后退开,与此同时,原本躺在地上的人毫无征兆地
一跃而起,一刀戳向骆闻舟的颈侧,骆闻舟正在戒备全开的状态下,当下把夺过来的西瓜刀一架,别开那人手腕,揪住那人的
肩膀,拿他往一侧的架子上撞去。对方却也极有经验,一缩肩膀卸了撞击的力度,借着这一撞的反弹,他一拳撞在骆闻舟的肋
下。骆闻舟一口气没上来,刀差点脱手,险伶伶地侧身躲过对方一个擒拿,他揪着那人的胳膊转了半圈,一脚踩上了那人的膝
窝。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骆闻舟也终于借着门口的微光看清了手里拎的是谁。他不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但见过他在王洪
亮身边鞍前马后。骆闻舟薅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陈振在哪?”被他一脚踹跪的那位——正是黄队,吊着眼盯着骆闻
舟,丝毫不知悔改,反而轻轻地微笑起来:“在前面等着你呢。”骆闻舟听懂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瞳孔倏地一缩,与此同时
,他身后响起风声,骆闻舟本能地侧身,抬起胳膊护住头脸,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一瓶酒和骆闻舟的左臂几乎两败俱伤,
身后等着偷袭的人一拥而上,有拿刀的、拿酒瓶的、拿棍子铁锁的,劈头盖脸地朝他招呼过来。骆闻舟狼狈地左躲右闪,身上
很快挂了彩。临走的时候,他其实申请了配枪,但没到命悬一线,他不敢拿出来——因为他并不确定王洪亮这些狗腿子肯老老
实实地遵守“五条禁令”,这些人现在以为他无备无防,能以冷兵器就能解决,他们也不想在闹市区弄出好大的的动静,这才
肯陪他动手。他孤身一人,跟人动手总比动枪强,何况鸿福大观外不远处就是闹市,混乱中真有走火误伤,那问题就严重了。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突然响了起来,一群人同时僵住了,唯独骆闻舟反应极快地一抬手按住一个挡路狗的脸,照着他
鼻子上的软骨自下往上来了一击,随后飞快地闪过一刀一脚,两步蹿到了楼道里——他知道这警笛声必定是假的,西区路不好
走,还不到半个小时,他叫的支援来不了那么快。骆闻舟没走楼梯,怕有埋伏,他一头冲进了拐角处的卫生间,直接拉开窗户
跳了下去。此时,他后背被划了一刀,剩下大大小小的砍伤和淤青就不用说了,左小臂有点抬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
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盘算着“520”案的凶手会咬张东来这支钩,优哉游哉地在食堂“喂猫”,没想到两个小时之后穿到了动
作片里。人生境遇,简直像骆一锅一样无常。忽然,身后有人叫他:“大哥,这边!”骆闻舟一回头,看见光着脚的吴雪春正
拼命朝他招手,骆闻舟头皮一炸:“不是让你跑吗,你怎么还在这?”“刚才那个报警器就是我扔的,”吴雪春说,“你不熟
,我带你出去,你找到陈振了吗?”骆闻舟还没来得及回话,追兵已至:“在那呢,抓住他!”骆闻舟一把拉起吴雪春,在她
语无伦次的指路声里来到鸿福大观后面的一处矮墙,幸亏吴雪春身量苗条,骆闻舟双手把她往上一送一托,托上了矮墙,随后
自己利索地翻了过去。落地时,被他强行动用的左臂毫不客气地从麻木的钝痛转为钻心的疼,骆闻舟皱着眉轻“嘶”一声,傍
晚的凉风一吹,后背上被血浸透的衬衫简直是透心凉。吴雪春借着路灯看清了他这血染的风险,吓坏了,险些尖叫出声。骆闻
舟:“往哪跑?”吴雪春哆哆嗦嗦地给他指了个方向,下一刻就被男人拖起来狂奔。“没事,”骆闻舟随口安慰了她一句,“
我又没破相。”吴雪春:“……”两个人穿过几条小路,七拐八拐后竟然看见了大道,骆闻舟紧绷的心这才放下,对上气不接
下气的吴雪春说:“你先跟我回局里,然后……”他话音戛然而止。只见那道路两边,原本热热闹闹的摊位都闪出了八丈远,
行人更是躲闪一空,几辆“突突”乱响的摩托车堵在路口,早已经恭候他多时。骆闻舟余光瞥了一眼表——算时间,再拖一会
,外援差不多就该到了。于是他把吴雪春藏在身后,冲那为首的摩托车油腔滑调地一笑:“哥们儿,对我有点误会吧,聊聊?
”谁知为首那人并没有“反派死于话多”的毛病,从头盔里射出森冷的目光,盯住了骆闻舟,随后他猛地一拧油门,那摩托车
直接原地蹿了起来,向他们撞过来。骆闻舟别无选择,只好一把握住兜里的手枪。就在他还没把枪拿出来的时候,突然,一阵
比摩托车的“突突”声还嚣张的汽车引擎声呼啸而来。众摩托没料到这地方还能出现脑残飙车狂,下意识地慌忙躲闪,瞬间被
冲了个七零八落,一辆明艳如毒蛇的跑车闪电似的凭空亮相,原地一个熟练的飘移,正好蹭到了那行进中的摩托车后轮,那摩
托连人一起,直接从空中飞了出去。半落下来的车窗里露出一个长发挡住的侧脸,来人没正眼看骆闻舟,只简短地说:“上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