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28
中的洪水冲过一般,两岸土坡上的青草糊满了泥巴。现在,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
这条肮脏的、丑陋不堪的河流,叫人看了十分刺眼和痛心。
祸根子出在金俊文的两个儿子金富和金强身上。他们愚蠢地在石圪节坝梁中
间豁口,而且挖得太狠,这座土坝没多时就整个地决堤了。汹涌的激流冲下来,
打垮了罐子村的土坝,接着又打垮了双水村的土坝,捎带着把他们的三爸也卷走
了……
现在,哭咽河畔,金俊武一家老小都在哭咽着。哭得最可怜的是金俊武他妈。
老太太一边哭,一边在大儿子金俊文家的土炕上痉挛地打着滚。金俊文和金俊武
的媳妇,红肿着眼睛站在脚地上,劝慰婆婆节哀。但老太太不听,仍然哭得死去
活来,把老花镜都摔在了锅台上。已故金先生的遗孀虽然年龄和孙玉厚的母亲差
不多,但头脑依然很清楚。起初家人还想对她瞒哄这不幸的消息,但老人家很快
就知道她的小儿子被水淹死了。她不时地准备爬下炕来,到庙坪的破庙里去看死
去的俊斌,但被两个儿媳妇硬劝挡住了。
在另一孔窑里,金俊文和金俊武都蹲在脚地上,抱住头无声的痛哭着。金富
和金强已经被金俊文撵着打了一顿,现在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金俊武自己的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在院子外边哭叫着,但没有人管他们。
王彩娥现在在她家的窑里。这个漂亮的女人眼泪已经流干了,脸色苍白地睡
在炕上象死过去一般。她娘家里的母亲和一个妹妹已经闻讯赶来,现在正生火给
彩娥做一点吃的。彩娥她妈看来是个刚强人,不时对女儿说:“人死了,也哭不
活来!活人的身子要紧!甭哭了!”
这时候,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金俊文家的院子。本来他先去了隔壁俊武家,但
俊武家没人,他就过这面来了。田福堂早上捎过来话说,他病倒了,让他和玉亭
代表大队看着处理金俊斌的丧事。其实不要田福堂说,金俊山也会主动来帮助处
理这事的。除过他是村里的领导人不说,他和金俊武兄弟们总是一个家族的,都
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
金俊文和金俊武见俊山进了家门,也就抹去眼泪,敬让着叫俊山坐在炕上。
金俊山没有坐。他对这兄弟俩说:“难受归难受,事情归事情。现在最当紧
的是要赶快安葬人。天太热,不能搁得太久……最好今天就能下葬。”
金俊武问:“田福堂哪里去了?”
俊山说:“福堂说他病了,让我和玉亭看着办丧事……我已经叫人把队里的
槐树伐倒一棵,木匠现在做上棺材了。我马上叫人打坟,另外派了两个人已经到
米家镇去扯衣服了……”
“先不要忙着埋人!”金俊文脸黑沉沉地对这位本家的大队领导人说。
金俊山一时不知俊文的话是什么意思。
金俊文就即刻出门找人打坟去了。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着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过田家圪崂这边来了。他们走过
庙坪枣树林中的小路时,看见破庙的外面围了许多村民。金富和金强被父亲一顿
老拳打出来,现在就在这里吆喝着不让顽皮的村童进入那个破庙院……在金俊武
和金俊山到来之前,田福堂已经打发老婆叫孙玉亭去了。书记在天明时就躺倒在
炕上起不来——实际上是真的生了病。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折腾了一夜,又
加上闯了大祸,他一下子就被这几重的灾难击倒了,他剧烈地咳嗽和喘息着,并
且浑身还发着烧。
从昨晚到现在,顷刻间接连出现的灾难,使田福堂陷入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
机之中。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态,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现在还顾不
上考虑对付罐子村、石圪节村和公社的麻烦,他首先考虑的却是如何处理金俊斌
的人命事。唉,死了的偏偏是金俊武的弟弟!为什么不把老不死的田二让水冲走
呢?
田福堂也清楚地知道,金俊斌不好往土里埋!金家兄弟不会轻易地让他田福
堂下这个台阶。因此,当他派人告诉金俊山让他和玉亭处理这事后,马上又想到,
这两个人恐怕处理不了,事情归根结底还要他田福堂出面。可他现在脑子乱糟糟
的,身体又有病,也急忙不知该怎办,所以就让老婆先把孙玉亭叫来商量一下。
玉亭几乎是小跑着进了书记的家门。田福堂的老婆走得慢,现在还在路上没
回来。
玉亭一进门,先关切地问田福堂:“病得不要紧吧?”田福堂欠起身子,咳
嗽了一阵,说:“大概不要紧。”他爬起来,把衫子穿上,坐在被窝里,给嘴里
塞了两片药,喝了一口温开水。
“事情发生了,你也不要着急。毛主席说,要革命,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哩……
“孙玉亭安慰他说。
田福堂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说:“我估计俊斌不好往土里埋……
”
“怎?”孙玉亭瞪大眼睛望着书记,不明白他的意思。“金俊武弟兄们又不
是些傻瓜,俊斌是为集体牺牲了的,因此队里不说下个什么,恐怕他们不会轻易
了结这件事。““棺材、衣服,埋人时吃的喝的,队里都负责上,还要怎样哩?
“玉亭说。
“不在这些事上。这些事理所当然要队里管。我说的是其它方面……玉亭,
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孙玉亭基本明白了书记的意思。他想了一
会,说:“这样吧,咱们首先要在政治上对待好这件事。金俊斌同志为了集体的
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咱们要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叫人打一块墓碑,上
面写上‘金俊斌烈士之墓’。另外,咱们再开个隆重的追悼会。毛主席在《为人
民服务》这篇文章中说过,今后村里死了人,就开个追悼会……““你说的这些
都好。光这恐怕还不行……”
田福堂还没说完,他老婆就引着金俊山和金俊武进了家门——福堂的老婆半
路上碰见这两个人,就一起相跟着回来了。
田福堂一看这两个人来找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们的到来他早就估
计到了。
福堂客气地让这两个领导人坐下。他老婆赶紧给这几个人倒茶递烟。
玉亭接过福堂老婆递上的纸烟,没慌着点,别在自己的耳朵上,说:“福堂
气管有病,不能闻烟味。”
金俊山正准备点烟,听孙玉亭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意思再吸了。
田福堂无所谓地说:“不怕!你们吸你们的……玉亭,你干脆把海民叫来,
咱临时开个支部会,好好商量一下俊斌的事!”
孙玉亭马上出门找支委田海民去了。
玉亭找来田海民以后,大队党支部的五个成员就都聚齐了。
田福堂坐在炕上的被窝里,对坐在脚地上的四个人说:“俊斌同志为革命光
荣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大家都很悲痛。我们开个支部会,研究一下如何为
俊斌同志办丧事,捎带着也考虑一下他的家属待遇问题……俊武,你是俊斌的亲
属,你先提个看法。另外还有什么要求,你也说出来,咱们尽量让你们满意。”
金俊武先没言传。过了一会他才对身边的金俊山说:“俊山哥你先说吧。”
金俊山看出金俊武不好开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气,把俊武他哥的那些意思都
端了出来——就好象这是他自己的意见。
田福堂立刻表态说:“这没问题!彩娥今后就按干部家属对待,粮钱由队里
给出。至于我金大婶,她的一部分口粮大队也可以包给。另外,我们还要把俊斌
当烈士对待哩!要立个墓碑,让子孙后代知道他的功劳。安葬前,咱们再开个隆
重的追悼会!“田福堂把刚才孙玉亭的建议原封不动搬出来,就象这都是他自己
考虑过的意见。
孙玉亭马上又激动地发言说:“我还有个建议,干脆!咱们再追认金俊斌同
志为中共党员!”
大家对这建议有点瞠目。年轻的组织委员田海民婉言说:“玉亭叔的心情是
好的。但俊斌哥生前也没写过入党申请书。
再说,入党的事最后还要公社批准哩,这恐怕……“金俊武立刻理智地说:
“这不能!再说,俊斌是个农民,人又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党员不党员也没
什么意思……现在这样对待就行了。我倒没什么,可灾难发生了,队里处理好一
点,我也好给家里人做工作。要是处理不好,家里的人寻队里的麻烦,我也没办
法……现在这样处理我满意了,估计家里人也再不会怎样。唉,说来说去,我们
自家的人也有责任……”
大家看金俊武这个态度,都松了一口气。田福堂心里对金俊武说:我知道不
这样,你金俊武不会饶我田福堂!但他嘴里说:“俊武的话我听了很感动。不愧
是共产党员嘛!识大体,顾大局……“由于声音太高,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等咳
嗽停息下来,他喘着气说:“我爬不起来,具体事你们就看着办好了。玉亭给咱
准备追悼会的事;其它事俊山你就给咱领料上……”
支部会散了以后,孙玉亭就赶忙出去布置开追悼会的事了。金俊山和金俊武
又返回到金家湾这面来,领料埋葬的其它事项。
中午,从西边田家圪崂的山背后,突然涌上来一疙瘩黑云彩;云根下面,隐
约地传来沉重的雷音。乌鸦呱呱叫着掠过闷热的村庄,空气中流布看动荡与不安。
村民们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天空,纷纷议论道:这或许是俊斌的死感动了老天爷,
要给焦渴而不幸的双水村洒一点甘霖了?”
这时候,在庙坪破庙前的空场地上,孙玉亭夫妇二人正领着村里的一些人忙
乱地布置追悼会场。玉亭原准备把追悼会放在学校,但村里许多老人反对,说俊
斌是少亡,魂灵不安生,说不定以后会作怪,怕娃娃们害怕。他老婆贺凤英也把
他臭骂了一通。玉亭拗不过众人,只好决定把追悼会放在这个破庙前——反正这
地方本来就是个神鬼之地!
妇女主任贺凤英正和一些妇女挂贴挽帐。已经做好的几个花圈,现在放在破
庙里的灵柩前。她们并且还为参加追悼会的村民一人准备了一朵小白纸花。孙玉
亭破衫子胸前仅有的两颗钮扣中间,别着他给金俊斌写好的悼词,正忙着在一边
给石匠们指点打墓碑的事。村中几个手巧的媳妇,这时已经聚在金俊海家,由金
波他妈领料着,在她家的缝纫机上为金俊斌缝制入殓的服装。金俊文和十来个打
墓人,胸前挂着红布条,在金家祖坟那里按辈数排好的地方,已经把弟弟的墓坑
挖好了。在同一时刻里,金俊武正领料一家人,忙着为外村来参加葬礼的亲戚准
备饭食……这时候,在亡故人金俊斌家里,王彩娥她妈正对女儿说开导话。这女
人看来心肠很硬,她对彩娥说:“不要哭!自己的身子要紧!你先在金家门上呆
两年,以后再说以后的话。离开双水村这穷窝子也好,到时候在石圪节或者米家
镇给你瞅个人家。俊斌人倒老实,可老实得太死相了,屙屎倒把个命送了!以后
寻个灵巧的手艺人,吃酸的喝辣的你也过几天自在日子!”
王彩娥坐在炕头上,红肿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她妈精明地给她安排
往后的出路……下午三点钟左右,全双水村的人都先后来到了庙坪。破庙前面的
追悼会场里,顿时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贺凤英端着个簸箕,把里面的小白纸花
给来人一人一朵散发着。庄稼人都新奇而笨拙地把这纸花挽在自己胸前的钮扣上。
黑云彩已经呈扇形从田家圪崂的土山上空铺过来,遮住了偏西的太阳。大地
一时变得昏暗起来。紧接着,天空打响了第一声炸雷!
眼看天要下雨,追悼会就马上在隆隆的雷声中开始了。
追悼会由金俊山主持。第一项脱帽致哀。庄稼人纷纷摸掉自己头上汗渍渍的
毛巾,把头垂下。
第二项由孙玉亭致悼词。玉亭把胸前别着的那卷纸拿出来展开,走到人群面
前念道:“金俊斌同志为了革命事业,于昨天夜晚与我们永别了,享年三十八岁……
”
孙玉亭念着按报纸上的格式写成的这篇悼词,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只有田二
例外。这位长着伟大额头的“半脑壳”,正在肃穆的人堆里走来走去,把掉在地
上的那些纸花纸片捡起来,装进自己衣襟上的那个大口袋里。他一边捡这些东西,
一边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有些人已经被田二逗得
偷着笑了。孙玉亭不时停下来,气愤地瞅一眼人群中的田二。金富和金强立刻走
过来,把这个捣乱分子从人群里拉出来,一直把他扭送过东拉河。田二一路囔叫
着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
孙玉亭的悼词快念完的时候,又一声炸雷在人们的头上滚过,惊得人群一阵
骚乱。接着,起风了。狂风卷着沙尘和碎柴烂草,一霎时把天地搅成了一片混沌。
追悼会匆匆地进行完仪式,接着就赶快起灵。
八个壮年人抬着灵柩走在前面,孙玉亭和金俊山分别在两边扶着灵柩,后边
是死者的嫡亲和金家户族的人。庙坪顿时响彻一片恸哭之声!
送葬队伍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铜钱大的白雨点子就瓢泼似的倾倒下来。村
里的外姓旁人都纷纷跑回家了。参加送葬的人一个个水淋淋地在泥水地上艰难地
向金家祖坟那里行进。雷声、雨声、水流声和人们的哭声搅混在一起。不时有明
晃晃的闪电在头顶划过。哭咽河和东拉河已经起了水,混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
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给这个葬礼加添了极其浓重的悲痛气氛……在吃晚
饭之前,副书记金俊山埋完金俊斌,刚在家里换转干衣服,石圪节公社文书刘根
民就进了他家的门。公社已经知道了双水村昨晚上的偷水事件,白明川和徐治功
命令文书刘根民来叫田福堂。根民已经去过田福堂家,但看田福堂正病着起不来,
就只好跑来叫金俊山——不带一个人回去,他给公社的两位领导交不了差。
金俊山知道去公社意味着什么。但他想来想去,也没办法推开。书记田福堂
病了,他是副书记,他不去叫谁去?
他没办法,只好穿了件雨衣,到学校儿子的办公窑里把自行车推上,跟着根
民冒雨去了石圪节公社……在石圪节公社里,白明川和徐治功两个人现在正等待
双水村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到来。今天刚吃完早饭,石圪节大队和罐子村大队的党
支部书记就先后跑到了公社,报告了他们的水坝被人破坏,坝里所有的蓄水都跑
光了的严重事件、罐子村的书记报告说,他们村一个村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
双水村的大型拖拉机从村中开过来,上面还坐了许多拿工具的人。石圪节的书记
立刻作证说,他们水坝上面的公路上就是留下了拖拉机停留的痕迹,而且从公路
到水坝的地上留下许多乱糟糟的脚印。不久,双水村昨夜灾难性的消息就正式传
到公社里来了……
白明川对这件事非常气愤,觉得田福堂做事简直无法无天。他和徐治功商量,
决定先把他调到公社来,一旦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就准备严肃处理当事人。
现在,两位公社的领导人在办公室里谈论着这件事。
白明川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搓着下巴上黑森森的胡楂子,对跹蹴在窗前长
木栏椅上的徐治功说:“如果这事的确是田福堂出面搞的,非给这个人处分不行!
”
徐治功把凉鞋脱在地上,赤脚片跹蹴在椅子里抽纸烟,先没说什么。冬春大
规模农田基建结束后,他就回到公社来工作了。现在碰上这件头疼事,他感到很
作难。如果这是另外村子的支部书记搞的,那他徐治功会比白明川更要严厉地处
理这件事的。但这事牵扯的是田福堂。因此他不能轻易对白明川的意见表示支持。
他反而对白主任说:“你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对农民宽容一点吗?福堂虽说是大
队书记,但也是个农民嘛!再说,双水村是咱们石圪节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
型,福堂的工作一贯积极,现在犯这么个错误就给处分,恐怕不合适……”
白明川听徐治功这么一说,就为难地陷入到思忖之中。他虽然对这件事气愤,
但觉得治功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而平心静气想,他作为公社一把手,也有责任。
他为什么没有提早注意这个问题,而把东拉河的水给沿河的每个村庄都分一点呢?
福堂和双水村的人急了,才干出了这件荒唐事……白明川想了一会,说:“不给
处分也可以。但这件事不能三秤二码就了结,最起码福堂要代表双水村支部做个
检查,否则我们怎样给石圪节和罐子村解释?
“因为这件事已造成全公社范围的影响,田福堂的检查必须通过有线广播向
公社转播,让大家都从这件事里接受教训!”
徐治功同意了白明川的这个意见。治功知道,不这样也不行。再说,这办法
好!福堂虽然做检查,但是代表集体检查,而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
当文书刘根民把金俊山带到公社时,两个主任都惊讶地问:“俊山你怎来了?
福堂?”
金俊山说:“福堂病了……闯这祸是大队领导集体决定的,不是福堂一个人
的主意。我来也一样……“金俊山是个比较实在的人,他尽管和田福堂有些矛盾,
但在这种事上他不会对别人落井下石……没等公社领导盘问,金俊山就把事情的
前后经过都给公社领导老实交待了……金俊山在公社灶上吃过晚饭,在中央人民
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完了以后,就在公社的广播室里,代表双
水村大队党支部,向全公社人民检查他们村损人利己的不法行为。俊山在进公社
广播室的时候心想:双水村做下成绩,都是田福堂在广播上介绍经验出风头;而
这种不光彩的倒霉事,倒轮上他金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