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第二章4
它的眼神竟与自家上司一样。多年的积习,让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伸手去蹭花狸的肚皮。李善德做低伏小,把那花狸伺候得
一阵呼噜紧似一阵。漫漫长夜,居然就这么撸过去了。转眼时历翻至三月十九日,又是个艳阳热天。阿僮怀里抱着花狸,在从
化的官道路口等候。在她身后,一字排开十个水缸,水缸口泡着近一百斤催熟的三月红。按照李善德的要求,这些果子事先还
用盐水洗过一遍,很快从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一支马队转瞬而至。阿僮看到为首的除了李善德之外,还有个老胡商。身后
四名骑手皆是行商装扮,坐骑与岭南常见的蜀马、滇马不同,是高大的北马。这些马匹的后背搭着一条长席,席子两侧各吊着
一个藤筐,筐内各放一个窄口矮坛。旁边还捆了一圈六、七个拳头大小的小坛子。马队到了近前,李善德向阿僮打了个招呼。
阿僮发现他脸色苍白,双眼周围一圈灰黑,连头发都比之前斑白了几分。她怀里的花狸叫了一声,可李善德却没有看过去,一
脸严肃地发出指令。那些骑手纷纷下马,从水缸里捞出荔枝。只见个个鳞斑突起,艳红如球,确实是熟得差不多了。他们从腰
间取出一叠方纸,把荔枝一个个糊住,然后放入坛中。阿僮忽然发现,马匹一动起来,那坛子里会有咣当咣当的水声。她大惊
,赶紧对李善德道:“荔枝泡在水里超过一日,就会烂了。” 李善德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是特制的双层瓮,外层
与里层之间灌满了水,可以保持水气。”他笑得自然,心里却有点疼。这双层瓮造价可不低,一个得一贯三百几钱,广州城里
没有,只有胡人船上才有。“城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僮不太明白。李善德摆摆手,示意等一会儿再说。等到骑手们都装
完了,他冲老胡商一颌首。苏谅走到骑手们面前,手势轻压,沉声道:“出发!”四个骑手拨转马头,各自带着两个坛子以冲
锋的速度朝着北方疾驰。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声乱。待得尘埃重新落回到地面之后,马队已变成了远处的四个黑影。过不多
时,黑影们似乎分散开来,奔向不同的方向。李善德望着消失的黑影们,眼神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紧盯着一枚高高抛起
尚未落地的骰子。“子美啊,我如你所愿,在此拼死一搏了。” 他喃喃道。在李善德五十多年的人生里,一直是跟数字打交
道。及第是明算科,入仕后每日接触的都是账册、仓簿、上计、手实……他不懂官场之术,不谙修辞之道,他这一生熟悉的只
有数字,也只信任数字,当危机降临时,他唯一所能依靠的,亦只有数字。从京城到岭南的漫长旅途中,李善德除了记录沿途
里程之外,一直在用算学思考一件事:“荔枝转运的极限在哪里?”无论是刘署令、韩十四还是杜甫,所有人都认为新鲜荔枝
太易变质,不可能运不到长安。这个结论没错,但太含糊了,没有人能给出一个详尽的回答。事实上,当李善德严肃地深入思
考这个问题时,才发现它复杂得惊人。什么品种的荔枝更耐变质?何时采摘为宜?用飞骑转运,至少要多快的速度?与荔枝重
量有何关系?飞骑是用稳定性更好的蜀马滇马?还是用速度更快的云中马、河套马?是走梅关古道入江西?还是走西京古道入
湖南?是顺江上溯至鄂州,还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陆交替,路线如何设计最能发挥运力?每一条路,在荔枝腐坏前最远可以抵
达何处?从荔枝品种到储存方式,从转运载具到转运路线,从气候水文到驿站调度,无数变量彼此交错,衍生出恒河沙般的组
合可能。李善德在途中就意识到,这件事要搞明白,纸面无用,必须要做一次试验才能廓清。单就试验原理来说,它并不复杂
。因为把新鲜荔枝运送到长安,只有两个办法:延缓荔枝变质的时间,或者提高转运速度。对于第一点,李善德并没有太多好
办法。峒人的秘诀不靠谱,他唯一的收获是在胡商的海船上发现了一种双层瓮。这种瓮本来用于海运香料,以防止味道散失,
李善德觉得运荔枝正合用。先将荔枝用盐水洗过,放入内层,坛口密封;然后外层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换一次,可以让瓮内温
度不致太热。目前也只能做到这程度了。而第二点,才是真正的麻烦。他通过苏谅帮忙,购置了近百匹马、雇佣了几十名骑手
以及数条草撇快船,一共分做四队。他们将携带装满了荔枝的双层瓮,从四条路同时出发。第一支走梅关道,走虔州、鄂州、
随州,与李善德来时的路一致;第二支走西京道,这是一条自东汉即修建的谷道,自乳原至郴州、衡州、谭州而至江陵,是直
线距离最近的一条;第三支也走梅关道,但过江之后,直线北进至宿州,加入到大唐的江淮漕运路线,沿汴河、黄河、洛水至
京城;第四支则直接登舟,由珠江入溱水、浈水,过梅关而入赣水,至长江上溯至汉水、襄州,再转陆运走商州道。这四条路
线,各有优劣。李善德并不奢求能够一次走通,只想知道新鲜荔枝最远可以运到哪里。阿僮今日看到的,只是始发的四个骑手
。其他的马匹、骑手与船只已先一步出发,配置在各条路线的轮换节点上。李善德提出的要求是,不要体恤马力,跑到荔枝彻
底变质为止。为此他还设置了阶级赏格,以激励骑手。这样一来,可以勉强模拟出朝廷最高等级的驿递速度。如此实行,饶是
李善德精打细算,成本也高得惊人。一匹上好北马在广州的价格,约是十三贯左右;一名老骑手,一趟行程跑下来,佣金至少
也要五贯。倘若算上草料钱、辔鞍钱、路食钱、柴火钱、打点驿站关卡的贿赂,以及行船所产生的诸项费用,所费更是不赀。
这还只是跑一趟的支出。如果多来几次,费用还会翻番。所以李善德最初的想法,是请经略府来提供资助。可惜何节帅袖手旁
观,他也只能铤而走险,选择与胡商合作。事实上,对整个计划的吞金速度,李善德还是过于乐观。他卖通行符牒的那点钱,
很快便用尽了。最后苏谅提出一个办法,先贷两千五百贯给他,但李善德得再去一次经略府,再去讨四张空白的通行符牒来。
李善德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挥笔签下钱契,他整个人早就麻木了。之前九九六贯的福报,在他看来只是等闲,招福寺那两百贯
香积钱,更是癣疥之疾。解决了钱赀的问题之后,李善德便投入没日没夜地筹划调度,整个人忙足了七天,几乎累到虚脱。一
直到此时马队正式出发,李善德才稍稍放松了心神。人已尽力,静待天命便是。他从阿僮手里接过花狸,在怀里轻轻挠着它的
下巴,感觉有一丝莫名愉悦注入体内。“阿僮姑娘,真是多谢你。若没有你告诉我三月红和催熟之术,只怕我已经完蛋了。”
李善德说的不是客套话。他最大的敌人,是时间。这个试验,必须携带荔枝,随时观察其状态。如果等到四月底荔枝熟透后
才开始行动,绝无可能赶上六月初一的贵妃诞辰。阿僮的这两个建议,帮他抢出来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阿僮得意地昂起头,大
大方方等着他继续表扬。可半晌却没动静,她恼怒地移动视线,却发现李善德摩挲花狸的手,在微微抖动。“你是怎么了?病
了?”李善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我是在害怕。我这辈子,从来没花过这么多钱在一件毫无成算的事情。”“没成算的
事,你干嘛还干?” 阿僮觉得这个城人简直不可理喻。李善德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胸口所有的块垒。那疲惫到极点
的神情,反让眉宇间挤出一丝坚毅。“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