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3 张嘉佳
不如去电台试试。
或许电台的领导依稀还记得,十几年前有两个智障,潜入他的办公室,郑重地说,给个机会吧。
领导说,你们为什么要来电台工作?
我们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赚钱。
被赶走后,路过主持人们的办公室,顺走了一瓶药。那药瓶旁边,散乱着几盒烟,从桌上有面镜子可以判断,应该是女生的。
没有预料到,过了半年,在朋友的饭局遇到这名女生。她抽烟,酒精过敏依然喝酒,喜欢微笑,体弱多病,敏感纤弱,却又
强大到救起了另一名抑郁症患者。
她叫幺鸡,又叫小玉。我把她拆成了两个人物,写成了两篇小说。
身无分文的我被小玉收留,酗酒潦倒,跟废物没什么区别。小玉身为电台主持人,在穷困这个方面丝毫不比我逊色,幸亏早年
买了套小小的公寓,能留个沙发给我混日子。
我深夜高烧,小玉翻箱倒柜,钢镚都找不出来,我意识模糊,听到她打电话借钱。
她扶着我去医院挂水,用借来的钱付的费用。
一年后,我挣扎着爬出泥沼,慢慢有了收入,小玉笑着说,她要统计一下数目,欠她的该还还要还。我说,好啊。
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不用还的,我是还不起的。
拖着行李箱离开她家,轮子磕绊楼梯,我回头说,你要好好的。
小玉说,快走,不然我要哭了。
母亲掏首付,我买了套房,朋友们经常来聚会。幺鸡和以前没变化,抱腿坐在沙发上,捧着酒杯傻笑。
她的酒精过敏越来越严重,买了个杯子带到我家,说以后只喝茶,杯子不能给别人用,不在的时候就藏起来,藏进我找不到
的地方。
2008年,我们不再联系。
我遇到了一个女孩,走进婚姻。
初次见面,她来南京旅行。她穿着长裙,眯着眼笑,招手说,再见啦,然后回了武汉。过了半月,我到武汉,约她吃饭。
她喝了一杯葡萄酒,微红的脸,搁在臂弯。她似乎瞄了我一眼,我说,明天走了。
她说,嗯。
我说,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她说,好。
我递给她一枚地铁票,说,这是从南京带过来的,希望你用得着。
再过半个月,她出现在南京火车站,身后大大的行李箱,穿着长裙,眯着眼笑,手里有一枚地铁票。
离婚后,收拾房间,在壁橱拽出一条破旧的被单,一抖,哐啷掉出一个杯子。
是幺鸡的杯子。
有一天,她捧着一杯热水,靠在阳台,说,张嘉佳,将来你结婚了,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说,女儿吧,鬼精灵鬼精灵的女儿。
她说,那就肯定不是我这种。
我说,为什么。
她的眼泪掉进水杯,侧过脸,不让我看见,说,因为我不快乐。
幺鸡的杯子,原来藏在这里。
幺鸡和小玉是同一个人。2005年,我路过主持人的办公室,随手拿走一瓶药。2004年我吃这种药接近一年,西酞普
兰,抗抑郁用。
那张办公桌, 是小玉的,也是幺鸡的。
后来,在一部电影里,陈末和马力其实也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一个三十三岁,一个二十六岁。三十三岁的,除了自己热爱的
生活,没什么在乎的了。二十六岁的,除了自己热爱的人,没什么在乎的了。
有人心心念念,有人心不在焉,转眼好几年。
世事如书,偏爱你这一句,愿做个逗号,留在你的脚边。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翻山越岭,才翻到末篇,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入夜安眠。
在我写作时,是如此孤独。
就像山野开出花时,栽它的孩童不知去了何方。云彩之间互不告别,第二天就是他乡。描红着心底的痕迹,一步步落入谷底,
又一步步回到原地。
留下开去往事的轨道,对我来说,就是写小说的意义。
我收藏着一封信,在各个城市迁徙,没有弄丢它。信封内一个存折,一张信纸。信纸的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
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这篇文字,是《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最后的一段,迟到六年。
这篇文字,对《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读者以外的人,毫无价值。
从2013年开始,几千万人陆陆续续读过,而它也许还会留存在某个角落,被好奇的人们捡起。那么这最后一段,希望能让
人们知道,它不是小说,是一个自卑而孤独的人乘坐的列车,车顶大雪静谧,车内年轻人安然醉倒。
如果有机会,请你喝一杯酒,在列车轰鸣声中,飞驰进无边无际的夜晚。
愿人们沉睡时纷纷梦见永不落地的星辰,愿人们喝醉时纷纷想起年少曾读过的诗篇。
这里,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结束了。
这里,就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