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
随它,每一个音符都将与所有的音符相关联,所有的音符又都牵系和铸造着此一音符的命运。这就是爱的原因,和爱的所以不
能够丢弃吧。你既是演奏者,又是欣赏者;既是脚步,又是聆听。孤芳自赏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单独的音符怎么听也像一
声噪响,孤立的段落终不知所归。音符和段落,倘不能领悟和追随音乐的要求,便黄钟大吕也是过眼烟云,虚无的悲叹势在必
然。以肉身的不死而求生命的意义,就像以音符的停滞而求音乐的悠扬。无论是今天的克隆,还是古时的炼丹,以及各类自以
为是的功法,都不可能使肉身不死。不死的唯有上帝写下的起伏跌宕、苦乐相依的音乐,生命唯在这音乐中获得意义,驱散虚
无。而这永恒的音乐,当然是永恒地要求着音符的死生相继,又当然会跳过无爱的噪响,一如既往保持其美丽与和谐。/四十
二/爱,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着那美丽与和谐的皈依,再从那美丽与和谐中互相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相依相随。倘若是音符
间的相互隔离与排拒,美丽与和谐便要破坏。但上帝的音乐岂容破坏?比如说,地球的美丽是不容破坏的,生态的和谐是不容
破坏的,被破坏的只可能是破坏者自己。比如说,上帝之手将借助干旱、沙尘暴、艾滋病、环境污染、臭氧层破洞……删除造
成这一切不和谐的赘物。癌症是什么?是和谐整体中的一个失去控制的部分,这差不多是对无限膨胀着的人类欲望的一个警告
。艾滋病是什么?是自身免疫系统的失灵,而生态的和谐正是地球的自身免疫系统。上帝是严厉而温柔的,如果自以为是的人
类仍然听不懂这暗示,地球上被删除的终将是什么应该是明显的。/四十三/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几千本,看似各成一体相
互孤立,其实全有关联。几千年的消息都在那儿排开,穿插,叠摞,其相互关联的路径更是玄机无限,鬼神莫测。真可谓“横
看成岭侧成峰”,但其中任何一本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我猜想,基因谱系也并不是孤立的每人一份,上帝不见得有那样
的耐心,上帝写的是大文章,每个人的基因谱系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段落,把这些段落连成一气才可能领悟上帝的意图。领悟
,而非破解。用陈村的话说,上帝的手艺哪能这么简单?比如,基因谱系中何以会有很多不知所云的段落?不知所云只是对人
而言,只是对“岭”和“峰”而言,是整体对部分而言。部分只好是“知不知,尚矣”。这便是命运永远的神秘,便是人要对
上帝保持谦恭,要对他说“是”,要以爱作为祈祷的缘由。/四十四/听说有个人称“易侠”的人,《易经》研究得透彻,不
仅可以推算过去,还能够预测未来。我先是不信,可是说的人多了,有的还是亲身体验,我便将信将疑地有些怕——倘那是真
的,岂不是说未来早都安排妥当,那人的努力还有什么用处?再那么认真地试图改变什么岂不是冒傻气?但后来想想,也没什
么可怕,未来的已定与未定其实一样,未定得往前走,已定也还是得往前走,前面呢,或一个死字挡道,或一条无限的路途。
这就一样了——反正你在过程之外难有所得。我写过,神之下凡与人之下放异曲同工,都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
世界”。很可能“改造客观世界”倒是瞎说,前面终于是死亡或无限,你改造什么?而“改造主观世界”确凿是你躲不开的工
作。比如戏剧,演员身历其境,其体会自然与旁观者的不同。下凡或下放大约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下去吧,亲身经历一回,
感受会不一样。倘“易侠”的预测真的准确,就更可以坚定这改造的决心了——是呀,剧本早都写好了,演员的责任就很明确
:把戏演好,别的没你什么事。何谓演好?就是在那戏剧的曲折与艰难中体会生命的意义,领悟那飘荡在灯光与道具之上的戏
魂,改变你固有的迷执。/四十五/说文学(和艺术)的根本是真实,这话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同意。真实,必当意味着一种客
观的标准,或者说公认的标准,否则就不能是真实,而是真诚。客观或公认的标准,于法律是必要的,于科学大约也是必要的
,但于文学就埋藏下一种危险,即取消个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范围。文学,可以反映现实,也可以探问神秘和沉入梦想。比
如梦想,你如何判定它的真实与否呢?就算它终于无用,或是彻底瞎掰,谁也不能取消它存在与表达的权利。即便是现实,也
会因为观察点的各异,而对真实有不同的确认。一旦要求统一(即客观或公认)的真实,便为霸权开启了方便之门。而不必统
一的真实则明显是一句废话。/四十六/不必统一的真实,不如叫作真诚。文学,可以是从无中的创造,就是说它可以虚拟,
可以幻想,可以荒诞不经,无中生有,只要能表达你的情思与心愿,其实怎么都行,唯真诚就好。真诚,不像真实那样要求公
认,因此它可以保障自由,彻底把霸权关在了门外。不过,当然,在真诚的标牌下完全有可能瞎说,胡闹,毫无意义地扯淡—
—他自称是真诚,你有什么话讲?可是,你以为真实的旗帜下就没人扯淡吗?总是有扯淡的,但真诚下的扯淡比真实下的扯淡
整整多出了一个自由,这可是多么值得!说到底,文学(和艺术)是一种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倘不是没有自我约
束的自由,那就叫作真诚,或者是谦恭吧。/四十七/不过,我对文学二字宁可敬而远之。一是我确实没什么学问,却又似乎
跟文学沾了一点儿关系。二是,我总感到,在各种学(包括文学)之外,仍有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那儿,与我更加亲近,更
加难离难弃,更加缠缠绕绕地不能剥离,更是人应该重视却往往忽视了的地方。我愿意把我与那儿的关系叫作:写作。到了那
儿就像到了故土,倍觉亲切。到了那儿就像到了异地,倍觉惊奇。到了那儿就像脱离了这个残损而又坚固的躯壳,轻松自由。
到了那儿就像漫游于死中,回身看时,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四十八/有位评论家,隔三岔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说还是
得好看!我一直都听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这世界上,可有什么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吗?要是没有,为什么单单拧着小说的耳朵
这样提醒?再说了,你认为谁看着你都好看吗?谁看着你看着好看的东西都好看吗?要是你给他一个自以为好看的东西,他却
拧着你的耳朵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看的东西!”——你是否认为这是一次有益的交流?也许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
异的。还有:但愿你也知道了,总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别人的好看,这习惯在别人看来真是不好看。好看,在我理解,只能是
指易读。把文章尽量写得易读,这当然好,问题是众生思绪千差万别,怎能都易到同一条水平线上去?最易之读是不读,最易
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终于弄到没有差别时便只剩下了简陋。/四十九/不知自何时起,中国人做事开始提倡“别那么累”
,于是一切都趋于简陋。比如“文革”中的简易楼,简易到没有上下水,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个盆来在街上走,里面是尿。
比如我座下的国产轮椅,一辆简似一辆,有效期递减;直到最近又买了一辆进口的,这辆真是做得细致,做得“累”,然而坐
着却舒服。再比如我家的屋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我无力装修故保留至今——不过是盖房时空出一个方洞,挡之以
一块同大的板,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五十/爱因斯坦说:“凡是涉及实在的数学定律都是不确定的,凡是确定的定律
都不涉及实在。”因为,任何实在,都有着比抽象(的定律)更为复杂的牵系。各种科学的路线,都是要从复杂中抽象出简单
,视简单为美丽,并希望以此来指引复杂。但与此同时,它也就看见了抽象与实在之间其实有着多么复杂的距离。而文学,命
定地是要涉及实在,所以它命定地也就不能信奉简单。人类所以创造了文学,就是因为在诸多科学的路线之外看见了复杂,看
见了诸学所“不涉及”的“实在”,看见了实在的辽阔、纷繁与威赫。所以,文学有理由站出来,宣布与诸学的背道而驰,即
:不是从复杂走向简单,而是由简单进入复杂。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颇的念头: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开始文学的迷茫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