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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14:48  views:165  source:小键人14275807    

锺书带了女儿到武昌探亲之前,一九五七年的五月间,在北京上大学的外甥女来我家玩,说北大的学生都贴出大字报来了。我
们晚上溜出去看大字报,真的满墙都是。我们读了很惊讶。“三反”之后,我们直以为人都变了。原来一点没变,我们俩的思
想原来很一般,比大字报上流露的还平和些。我们又惊又喜地一处处看大字报,心上大为舒畅。几年来的不自在,这回得到了
安慰。人还是人。接下就是领导号召鸣放了。锺书曾到中南海亲耳听到毛主席的讲话,觉得是真心诚意的号召鸣放,并未想到
“引蛇出洞”。但多年后看到各种记载,听到各种论说,方知是经过长期精心策划的事,使我们对“政治”悚然畏惧。所内立
即号召鸣放。我们认为号召的事,就是政治运动。我们对政治运动一贯地不理解。“三反”之后曾批判过俞平伯论《红楼梦》
的“色空思想”。接下是肃反,又是反胡风。一个个运动的次序我已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俞平伯受批判之后,提升为一级研究
员,锺书也一起提升为一级。接下来是高级知识分子受优待,出行有高级车,医疗有高级医院;接下来就是大鸣大放。风和日
暖,鸟鸣花放,原是自然的事。一经号召,我们就警惕了。我们自从看了大字报,已经放心满意。上面只管号召“鸣放”,四
面八方不断地引诱催促。我们觉得政治运动总爱走向极端。我对锺书说:“请吃饭,能不吃就不吃;情不可却,就只管吃饭不
开口说话。”锺书说:“难得有一次运动不用同声附和。”我们两个不鸣也不放,说的话都正确。例如有人问,你工作觉得不
自由吗?我说:“不觉得。”我说的是真话。我们沦陷上海期间,不论什么工作,只要是正当的,我都做,哪有选择的自由?
有友好的记者要我鸣放。我老实说:“对不起,我不爱‘起哄’。”他们承认我向来不爱“起哄”,也就不相强。锺书这年初
冒寒去武昌看望病父时,已感到将有风暴来临。果然,不久就发动了“反右”运动,大批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运动开始
,领导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内部矛盾终归难免的,不足为奇。但运动结束,我们方知右派问题的严重。我们始终保持
正确,运动总结时,很正确也很诚实地说“对右派言论有共鸣”,但我们并没有一言半语的右派言论,也就逃过了厄运。锺书
只愁爹爹乱发议论。我不知我的公公是“准右派”还是“漏网右派”,反正运动结束,他已不在了。政治运动虽然层出不穷,
锺书和我从未间断工作。他总能在工作之余偷空读书;我“以勤补拙”,尽量读我工作范围以内的书。我按照计划完成《吉尔
·布拉斯》的翻译,就写一篇五万字的学术论文。记不起是一九五六年或一九五七年,我接受了三套丛书编委会交给我重译《
堂·吉诃德》的任务。恰在“反右”那年的春天,我的学术论文在刊物上发表,并未引起注意。锺书一九五六年底完成的《宋
诗选注》,一九五八年出版。“反右”之后又来了个“双反”,随后我们所内掀起了“拔白旗”运动。锺书的《宋诗选注》和
我的论文都是白旗。郑振铎先生原是大白旗,但他因公遇难,就不再“拔”了。锺书于一九五八年进城参加翻译毛选的定稿工
作。一切“拔”他的《宋诗选注》批判,都由我代领转达。后来因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等对这本书的推重,也不
拔了。只苦了我这面不成模样的小白旗,给拔下又撕得粉碎。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锺书笑我“借尸还
魂”,我不过想借此“遁身”而已。许多人认为《宋诗选注》的选目欠佳。锺书承认自己对选目并不称心:要选的未能选入,
不必选的都选上了。其实,在选本里,自己偏爱的诗不免割爱;锺书认为不必选的,能选出来也不容易。有几首小诗,或反映
民间疾苦,或写人民沦陷敌区的悲哀,自有价值,若未经选出,就埋没了。锺书选诗按照自己的标准,选目由他自定,例如他
不选文天祥的《正气歌》,是很大胆的不选。选宋诗,没有现成的《全宋诗》供选择。锺书是读遍宋诗,独自一人选的。他没
有一个助手,我只是“贤内助”,陪他买书,替他剪贴,听他和我商榷而已。那么大量的宋诗,他全部读遍,连可选的几位小
诗人也选出来了。他这两年里工作量之大,不知有几人曾理会到。《宋诗选注》虽然受到批判,还是出版了。他的成绩并未抹
杀。我的研究论文并无价值,不过大量的书,我名正言顺地读了。我沦陷上海当灶下婢的时候,能这样大模大样地读书吗?我
们在旧社会的感受是卖掉了生命求生存。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在新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了,我们分配得合适的工
作,只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全心全意愿为人民服务,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然后国家又赔了钱
重新教育我们。我们领了高工资受教育,分明是国家亏了。我曾和同事随社科院领导到昌黎“走马看花”,到徐水看亩产万斤
稻米的田。我们参与全国炼钢,全国“大跃进”,知识分子下乡下厂改造自己。我家三口人,分散三处。我于一九五八年十一
月下放农村,十二月底回京。我曾写过一篇《第一次下乡》,记我的“下放”。锺书当时还在城里定稿,他十二月初下放昌黎
,到下一年的一月底(即阴历年底)回京。阿瑗下放工厂炼钢。钱瑗到了工厂,跟上一个八级工的师傅。师傅因她在学校属美
工组,能画,就要她画图。美工组画宣传画,和钢厂的图远不是一回事。阿瑗赶紧到书店去买了书,精心学习。师傅非常欣赏
这个好徒弟,带她一处处参观。师傅常有创见,就要阿瑗按他的创见画图。阿瑗能画出精确的图。能按图做出模型,灌注铁水
。她留厂很久,对师傅非常佩服,常把师傅家的事讲给我们听。师傅临别送她一个饭碗口那么大的毛主席像章留念。我所见的
像章中数这枚最大。锺书下放昌黎比我和阿瑗可怜。我曾到昌黎“走马看花”,我们一伙是受招待的,而昌黎是富庶之区。锺
书下放时,“三年饥荒”已经开始。他的工作是捣粪,吃的是霉白薯粉掺玉米面的窝窝头。他阴历年底回北京时,居然很会顾
家,带回很多北京已买不到的肥皂和大量当地出产的蜜饯果脯。我至今还记得我一人到火车站去接他时的紧张,生怕接不到,
生怕他到了北京还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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