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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悲伤

2024-04-24 21:54  views:496  source:小键人14317041    

2006年的大年三十,周梵弋骑车载着我,慢悠悠地沿着公路骑行。公路笔直,四下寂静,高楼耸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万
家灯火通明。星辰布满的夜空和远处的公路在尽头连成一片,好像一直走就能走到星空的背面。我痴痴地望着前方,问他:“
梵弋,你说星空的背面有什么?”“啊?傻瓜,当然是宇宙啊,有星系,恒星行星彗星,我们生活在以太阳为恒星的太阳系…
…”他接着科普下去,作为成绩优秀的理科生,似乎打算给我解释一遍宇宙大爆炸。我忍无可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不满地
道:“周梵弋,你真没劲!”“干嘛打我啊!”他还不明所以。他说我不讲道理,头发长见识短,我嫌他不懂浪漫,书呆子木
头脑袋。那时我们都没明白过来,一个男生不能触景生情,不能说出迷人的情话,只是因为不够喜欢。这一年和往常一样,周
梵弋和周母来我家跨年。等我吃完所有的虾饼,心满意足,他就带我出来看新年的焰火。那时城市里已然禁了烟花,他载着我
一直沿着河走到城市郊外,走到星星热闹的地方。他替我将衣服后面的帽子戴上,然后抓起我的手,摆许愿的架势:“莉莉,
你会许什么愿?吃更多的虾饼?”我白他一眼:“我就那么能吃?”他放声笑了起来,也不接话。十七年来,我们吵过的架里
,有超过三成是因为虾饼。周母做的虾饼是我最喜欢的食物,小时候的周梵弋也喜欢吃,我们时常为了一块虾饼厮打起来。只
是后来他似乎渐渐换了口味,却总是爱捉弄我。比如他时常将虾饼藏起来,说已经吃光了,再等我气得跺脚时拿出来。周母是
妈妈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后来两人各自结婚生子,正好一男一女,就半开玩笑,说订下娃娃亲。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而
且在那之后不久,周母就离了婚。妈妈总怕周母与周梵弋两人在家冷清,过年必定会请他们一起来家里热闹一下,就像一家人
一样。他要我闭上眼睛,否则愿望会不灵。我在心里默许,希望周梵弋能拥有最好的青春,学习进步,身体健康,再谈一场甜
到心里的恋爱。多年来陪在他身边的女孩都是我,我也希望他的女主角会是我。然后,我就听见他说:“祝你生如夏花。”那
是泰戈尔的诗句,年轻时总喜欢念几句朗朗上口又美又妙的诗词歌句,好像几个字就描得尽世间。我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他的
眼睫毛垂下,一副很虔诚的样子。有那么几秒,我恨不得踮起脚,在他脸上狠狠地啄一下。但付出行动之前,我的脸就先红了
,只能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冲他傻笑。我以为总有一天,他能看见,我含笑的眼睛在声声说着有多喜欢。开学,万物复苏的早
春,我像往常一样,怀抱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在教学楼下等周梵弋送我去上琴课。见他许久不来,我在台阶上跳了一百五
十三下,百无聊赖下终于拿出圆珠笔,想在诗集上写点什么,留作纪念。小学时我攒了两个月的零用钱,在他九岁生日时送了
他最喜欢的《哈利·波特》。因为平日他总是占上风欺负我,我就毫不客气地在书的内页上写下当时我认为最难听的话:送给
周梵弋大猪头,又在旁边歪歪扭扭画了只小猪。如今我咬着笔头想了半天,书到用时方恨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动人的词句,
索性把诗集中的那首《生如夏花》抄了一遍。周梵弋来时,神情凝重。他的校服脏兮兮的,上面全是粉笔灰。我惊讶得说不出
话来,但他只简言道:“走吧,你的琴课要来不及了。”他好像并不打算解释,不知怎么的,我也没多问。太阳刚离开南回归
线,天黑得依然早,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城市,明晃晃的路灯让人目不暇接。他一心认真赶路,有他在,我的琴课从来没有迟到
过。告别时,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才夸张地舒了一口气。我把诗集塞进他的怀里:“快回去换衣服吧你,脏死了!”他点了
点头,我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匆忙跑上楼去。隔天我才知道,他口中的“生如夏花”,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指他藏在心里
的女孩。第二天,周梵弋突然出了名,因为他替他们班一个叫盛花的女孩出头了。“哎,你不知道啊?盛花的妈妈为了个有钱
的男人离婚了。”同学叽叽喳喳地讨论,我却一脸茫然。我说:“可是,这和周梵弋有什么关系?”“总之,她妈妈的事在这
一带影响很不好,有人恶作剧在他们班的黑板上写着辱骂她的话,黑板擦还被人藏了起来,是周梵弋拿自己的校服把那些话擦
掉的。”“可是……他没有必要出这个风头啊……”我的手心渗出了汗。同学白我一眼:“这还不明显吗?说明他喜欢盛花啊
!对了,你和周梵弋不是很熟吗?你不知道?”是啊,我和他何等熟。熟到他知道我鞋穿几码,饭量几多,心事几重,熟到我
以为我们会顺理成章地相爱。我忽而忆起跨年的那天晚上,他说“祝你生如夏花”时紧闭的双眼。当时他没有看我,只因不是
说给我听的。我甚至还念念不忘,专门买了收录那首诗的《飞鸟集》给他。想到这些,我又生气又难过,却也没法去怪罪谁。
我暂时不想见他,于是请了琴课的假,独自坐公交车回了家。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自我保护的姿态缩在被窝里,听完
了歌单里所有伤心的情歌。我以为他会发短信来问我为何放学没有等他,可他没有。于是,我便知道他心里装着盛花是真的,
他为她的事而难受,没有多余的关心分给我。因为习以为常而形成的错觉,在这一刻被揭露得鲜血淋漓。他对我细水长流的好
,或许只是因为喜欢的人暂时没有出现。很快,流言就传来,说盛花因为家庭原因,决定退学。我莫名担心起来,跑到周梵弋
班上,想看看他是否还好。教室门虚掩着,我下意识没有推开门,而是踮起脚朝里面张望,正好看到周梵弋的侧影。他站在一
个女生的课桌前,我想那就是盛花。他拿出一对戒指,盛花却不肯收。那是我最期待的承诺啊,像日剧里一样浪漫的约定,她
凭什么轻易就拒绝,让我喜欢的男孩兀自难堪。我看到周梵弋苦笑了一下,跟她说着什么。突然,有人将门打开,与正扒在门
上的我面面相觑。“同学,你找谁?”我窘迫地揪着衣角,说:“我……我找周梵弋。”他眼里露出一丝鄙夷:“周梵弋的相
好的还真多。”然后他转过身喊:“周梵弋,又有女生找你!”我想他的名声是因为盛花而受到牵连,忽地脑子一热,斥声道
:“同学你什么意思?就算周梵弋相好的多,碍着你了吗?”教室里的目光都汇集过来,起哄声此起彼伏,像是等着看好戏。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蠢话。人多势众,我突然怯了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但这个时候我要是落荒而逃,就满
盘皆输。我昂首挺胸,振振有词道:“周……周梵弋喜欢盛花,关你们什么事啊!”说完,我鼻子一酸,才发现这似乎是说给
自己听的。而起哄声丝毫没有平息,反而更加张狂,我真的怯懦得要哭出来了。周梵弋这时已经冲到了门口,一把拉过我的胳
膊就往外走。我听到他小声对我说:“你来捣乱干吗!”我终于忍不住,泪水稀里哗啦掉落。女孩爱面子,如今我都豁出去了
,他怎么可以认为我是在捣乱呢?我们停在教学楼外的样槐树下,我啜泣着问他:“大家都说,你喜欢盛花?”“是吧。”明
知道答案不尽如人意,却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才肯相信,一厢情愿的喜欢都是飞蛾扑火。天空忽地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整个世
界都灰蒙蒙的。我放声大哭起来,从未哭得如此伤心。周梵弋还以为我是方才受了众人的惊吓,替我挡着雨:“没事了,胆小
鬼!”我一把将他推开,绝望地冲进大雨里,却发现除了教室无处可逃。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大雨倾盆的天空,除了泪水一无所
有,而我除了一颗喜欢的心,同样一无所有。我和大家一样,趴在窗户上,看着盛花走出了校门。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也没
有垂头丧气,背影像一朵孤傲的花。周母出现在校门口时,我正犹豫要不要等周梵弋送我去琴课。她笑眯眯地走过来:“莉莉
呀,怎么梵弋没送你吗?”我心里委屈,想告诉周母,周梵弋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那人不是我。可是有些事大人不明白,我
脑子一转,随口搪塞道:“他今天值日,所以我没等他。”周母笑了,看起来有点苦涩。她捏了捏我的鼻子:“说谎,我正要
去班主任那里认领他呢。”我惊讶地张大嘴。上次周梵弋请家长还是在小学,同学说他没有爸爸,说他妈妈的衣服是地摊货,
他就跟头小猛兽一样,扑上去狠狠地打了小男孩一顿。周母给对方家长赔了医药费,道了歉,小小的周梵弋就一直哭。她蹲下
身来问他:“妈妈还没有批评你,你哭什么?”他却哭着说:“对不起,我害得妈妈赔钱给人家。”从那以后,周梵弋一直都
是模范好学生,不惹事,成绩优异。周母一个人的收入撑着一个家,好在周梵弋也不乱花钱。再稍微懂事一些时,我便明白,
是因为没有爸爸在身边,周梵弋和周母只有彼此,才颇有相依为命的意味。多舌的人把周梵弋喜欢盛花的事告到了老师那里,
原本盛花也离开了,老师只是劝他安心学习,怎知他一直仰着头不肯认错。这下可气坏了周母,幼小的周梵弋会主动认错,少
年的周梵弋却理直气壮地顶嘴。周母决定来我们家暂住,明面上指责周梵弋翅膀硬了可以当家做主了,实则是身体突然不适,
又不想让高考当前的周梵弋担心。见周母不回家,周梵弋也不甘示弱,几天后突然离家出走了。我逃了琴课,打了三十六个电
话,他才肯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是骑车出来的,见我是跑去找他的,也不说话,只推着车往前走,我自然而然地跟在后面。他
的背影坚毅又孤独,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竟想起了盛花。我鼻头霎时一酸,陌生感无中生有,我好像并不了解他。我们走
了好远,有几个小时那么久。终于停了下来,放眼望去,我只看到一家亮着灯的便利店,像是城市边缘。“不累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诚实地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只找到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他在便利店买了一个红豆面包和一盒
牛奶给我,只给自己买了一瓶冰红茶。我们坐在无人的街边,遥遥望着市中心的灯火阑珊。我把红豆面包掰了一半递过去,他
没有接,只问:“她没哭吧?”“她……她离校时没回头,不过好像没有哭……”“我不是问盛花。”他打断我,蹙了眉,“
我是问我妈。”我犹豫了半天,周母交代过,等周梵弋去认错就好了。可是我咬着嘴唇,终究还是没忍住:“我没有把你离家
出走的事告诉她,她身体实在不太好,是因为不想你担心,才来我家住的。”“喂,你怎么不早说!”周梵弋一下子急了,骑
上自行车就往回赶。“你等等我!我面包还没吃完!”我在后面奋力跑,好不容易才跳上他的车后座。晚风习习,我的心也被
吹得凉凉的。我坐在他的车后座上,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就那么喜欢盛花?”他假装没听见,没回答我。他不打算说,我只
好气急败坏地狠狠地拍打他的后背,嘴里大喊着:“周梵弋,我为你逃了琴课,你赔我的全勤奖!”那时的我会用很多激烈的
方式来表达对他的不依不饶,除了喜欢。盛花的爸爸酗酒,在她妈妈离开之后更是愈演愈烈,所以她才毅然决然地退了学,决
定自力更生,离开爸爸。她在一家花店打工,周梵弋很少去看她。后来盛花告诉我,是自己不愿见他。彼时周母已经住进了医
院,她被确诊为尿毒症,一种令人绝望的病。周梵弋每天都吃学校最便宜的早点,然后把省下的钱给我,叫我去盛花的店里买
一小束玫瑰。当然,他时常也会托我捎字条或信过去,但盛花几乎从来没有回复过。别人都送妈妈康乃馨,而他却送周母玫瑰
。他知道,没有女人不喜欢玫瑰,只是理应送周母玫瑰的人早就不知所踪。我有点羡慕周母,又有点羡慕盛花,然后周梵弋每
次见我在一旁发呆,总会从玫瑰花束里抽出一朵给我。那些一朵一朵得来的玫瑰,都风干在我的日记本里。岁月在花瓣上沉淀
出很浓烈的色泽,而我心知肚明,他给我的玫瑰,没有一朵代表他的爱。有一天,盛花突然要我带话给周梵弋,叫他别再那么
烦人,然后“砰”的一声把我关在花店外。我抱着小束的玫瑰,不知所措地在街边站了许久。阳光自西向东把影子拉得好长,
我突然想起半年多以前,周梵弋把一对戒指放在他的面前,而她轻易就拒绝了。她凭什么这样自大,他何苦如此执着,而我又
为何要一次次为他们难过到大哭。然而周梵弋不仅没有泄气,还丢给我一包书,让我给盛花送去。我胡乱翻看了一下,都是一
些成人高考的相关资料和书籍。彼时我正在为星海杯钢琴大赛做最后的准备,电视台会转播,千家万户都能看到我站在闪闪发
亮的舞台上,可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盛花?我鼻子发酸:“她到底哪里好啊,值得你这样费心?”他淡淡地说:“她很普通,但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标准。”那什么是标准?是小时候儿戏约定的娃娃亲?是我十年如一日勤学苦练钢琴,只因他小时候说钢琴
好听?是我默默帮他给他喜欢的人传书送信?“周梵弋。”我叫住他,咬着嘴唇,怕泪水会掉下来。我想问他:那我算你的什
么?然后我记得他有一次在医院的病床边睡觉,手机就在旁边,屏幕突然亮起,上面写着:未接来电——裴莉莉——家人。我
一定是他最亲近的人,却不是他喜欢的人。他扭过头看我,还在等着我说话。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终于找到了其他话题:“我
想吃周阿姨做的虾饼了。”他苦笑了一下,又温柔地说:“你把书给她送到,我就去跟妈妈学,然后做给你吃。”无一例外,
等我为玫瑰花付完钱,盛花将我赶了出来,然后将书也丢了出来。我从地上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也不知是捡起周梵弋的心,
还是我自己的,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我又去敲花店的门:“请你收下吧!不然他不会做虾饼给我吃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
个听起来不那么狼狈的理由。她始终不肯开门,我只好把书都放在门口。我抱着玫瑰边走边胡乱用手擦着止不住的眼泪,最后
索性蹲在路上放声大哭起来。星海杯钢琴大赛的舞台上,我穿着艳丽华贵的晚礼服,脸上是精致的妆容,却在镜头前微笑得生
硬。始知若没有他,我学琴也不知为谁。终于,我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我本想假装毫不在意地继续弹下去,第二个错音却接
踵而至。手指好像不听使唤一样,烂熟于心的曲谱好像忽地不翼而飞。平日练习时还要在意轻重缓急,如今我竟只想全神贯注
正确地弹下来。那是我一生中弹得最烂的一首曲子。我被刷了下来,我说想去外面走走,爸妈也都由着我。不知不觉走到了花
店,盛花正好蹲在门口剪花,她难得没有轰我走,相反,她问:“你心情不好?”我点了点头:“很重要的钢琴比赛,被我搞
砸了。”她给我倒了一杯果茶,是她自己泡的,清甜可口。“你一定很优秀,很少失败。”至少在钢琴比赛里,这是我第一次
失败。我问她:“你何以见得?”“直觉。”她神秘地笑着,“我的直觉超准。”“那直觉还告诉你什么?”我不以为意地喝
着果茶。“还告诉我,你喜欢周梵弋,很喜欢。”我不慎被果茶呛了,不停地咳嗽。她力度刚好地拍着我的后背:“所以,我
不想见他,更不想自己喜欢上他。你比我好得多,更适合他。”我苦笑道:“但他喜欢的人是你,你有恃无恐。”盛花摇了摇
头:“有一种感情叫同病相怜,那不是喜欢。”我一头雾水,她继续说,“只是有些孤独和无助,不身处其中就不会明白。同
学因为家事嘲弄我时,只有他理解我,所以他怜惜我,想要帮我、保护我。”那天的后来外面下起了暴雨,我没有带伞,就躲
在盛花的店里跟她喝茶聊天,一直到很晚。我们聊未来的打算,也聊周梵弋,却不提她的退学和那些传言。不是因为惧怕溃烂
的记忆,而是它们不值一提。原来人始终是善良勇敢的,阴暗处的花也不忘努力寻找光亮。伤痛终会愈合,过去的事都会被原
谅。后来,是周梵弋撑着伞急匆匆地来找我。他听说我比赛落选了,又一个人在外面散步到大雨倾盆,担心我出事。他与盛花
打了个照面,我原以为他会有很多话跟盛花说,他却只寒暄了几句,前后不超过五十个字。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送
你回家吧。”雨很大,我们挤在一把小伞下。我的脸有些烫,因为这样的场景称得上浪漫。我鼓起勇气打破沉静:“上次的书
我给盛花送过去了,你做的虾饼呢?”“你输了钢琴比赛,还想我做虾饼给你吃?”他惊讶。我原本浮上来的心一下子又沉了
下去,我可以不要安慰,但我更怕数落。为什么他对盛花就那么仁慈温柔,对我就如此不通情达理?“你不是该安慰我吗?”
我没好气地说。“输了比赛很正常,总不能每次都让别人输给你吧。”“你……你……”我又气又难过,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很重要的比赛!比我之前参加的任何一场都重要!你凭什么不安慰我!如果不是你小时候说钢琴声好听,我才不会这
么辛苦地学钢琴,才不会在电视上,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我不知从哪儿来那么多的勇气,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心里的苦
水已经泛滥成灾。他平静地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忽地笑了一下:“继续骂我吧,把不开心的情绪都发泄出来。”我怔在原
地,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中了他的计,顿时泪水滂沱。“周梵弋你是不是有病啊!”我泪水汹涌,哇哇大哭,像小时候一样对他
施展天马流星拳。他东倒西歪地躲避,手撑着伞执拗地举在我的头顶。大雨放肆,他的伞却将我保护得完好。后来过了很久我
都在后悔,为什么雨声那样喧嚣,他那样放纵我哭闹,我都没有抓住时机紧紧抱住他,好像一生都不会再松手那样紧。高考过
后,周梵弋去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我申报了法国的音乐学校。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盛花。花店的人说,她决定去考大
学,我想这多亏了周梵弋给她勇气。像所有的高考毕业生一样,周梵弋会陪我泡水吧、玩桌球、轧马路,只是他总会先行告退
,赶往医院陪周母。那时周母的病情已经不容乐观,我为她感到难过。我听见爸妈说周母的家底已经全部交给医院了,要是哪
天撑不下去了,留下周梵弋一人,那他就太可怜了。他们还惋惜周梵弋如今落魄的处境,他原本应该同我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然后说不定会在适合的年纪喜结连理。这些是我扒在卧室的门上偷听到的,那时我刚收拾好去法国的行李,很快就将启程。
周梵弋和爸妈一起送我去机场,我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他总是要跑去医院照顾周母,饿了就吃个盒饭,累了就在病床边趴一会
儿。我拉着行李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周梵弋一下。连搂住他的脖子我都得踮起脚,不知不觉他已这
样高。我说:“等我回来。”一个月后,周梵弋却突然来了法国。我去机场接他,他看起来憔悴极了。他冲我笑,第一句便问
:“你还好吗?”我怔了半天,分明才分别一个月,他就好像阔别已久,问我好不好。我们在莱茵河畔坐了许久,看日落,看
星空。他说他请了长假,说周母病情危重,还说他很想我。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他像是一下子看透了生死一样,成熟了
很多。直到他自顾自地把近来的悲伤都说完,星星已睁开了眼,盒子里的冰淇淋也化成了糖水。我望着漫天星空,突然没头没
脑地问他:“你说,星空的背面是什么?”他愣了一下,笑了:“你曾问过我这个问题。”他回想着,“星空后面,一定是我
那年三十晚上载你走过的公路。”他伸出手指着星空:“你看,我们从星空那边,一路就骑到了这里。”我想跟他一起笑,眼
泪却先一步流出来。我们为彼此庆祝过所有的生日,斗转星移,也曾物是人非,好不容易陪着彼此到了如今。未来正要舒展开
来,悲伤却不知从何而起。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望着他的眼睛:“周梵弋,我喜欢你。”他眼里盛着所有璀璨星光,睫毛
很长,好看极了。他平静地说:“我知道。”“那你,喜欢我吗?”那星光忽地变得浑浊不清,我心中的光亮也随之逐渐暗淡
。他说:“我不知道。”十余年如一日的真心,和星空下莱茵河的浪漫景致,都没能打动他的心。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
我竟然没有哭,反而他眼里像盛有泪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关系。”风的后面还是风,未来的后面还有未来,可是在
他之后,不会再有另一个他。原来绝望是哭不出来的,因为明白眼泪也不再有意义。告别时,我问他:“你还记得你那时送给
盛花的戒指吗?没送出去的那一对。”“记得。”我扯着衣角,有点难为情:“要不,送给我留个纪念?”他想了想:“算了
吧,精品店买的,很便宜,也不好看。”他顿了顿,“有一天会有人买最好看的钻戒送给你。”最后他还是把我惹哭了,他不
会明白,我不在乎昂贵的钻戒,我就是想要一枚便宜的戒指,由喜欢的人,在一无所有的年纪,郑重其事地戴在我的手指上。
而那枚便宜的戒指,和年少轻狂一起,被他遗弃在时光的死角里。又过了两个月,我急匆匆地回国,是为了周母的葬礼。意料
之中的逝世,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急。妈妈哭得很伤心,周梵弋却没有哭,原来太大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他只客套地感谢我
前来,没有别的话语。葬礼之后,周梵弋收拾了周母留下的遗物,锁上了家里的大门,回了北京,没有与我告别。我对着那扇
再也不会打开的门失落了好久,恍觉年华虚度,岁月一滴不剩,我们都只空有一身疲惫。我与周梵弋失去了联络,毫不费力的
,熟悉似家人的我们就好像顺其自然一样走散了。毕业后的第三年,妈妈催我回国,说与我同龄的女孩都嫁了一大半。不知怎
么的,周梵弋离开以后,我一点也不想回家。我害怕那片土地,我青春的底色都在那里,所有记忆依旧滋生其中。我害怕想起
周梵弋习以为常地来我家写作业,害怕想起他每年大年三十都要带我去看焰火,害怕想起逝去的周母和他不能释怀的悲伤与孤
独。我知道,他也同样害怕。妈妈后来告诉我,当初周母病重到无药可救,唯有换肾可以延续生命,周梵弋是唯一配型成功的
人。他决定分一个肾给周母后,突然跑来法国见我。他与我说起所有惆怅,却只字未提换肾之事。“那后来呢?”“后来?”
妈妈说,“后来你周阿姨肯定不同意啊。天下父母心,就算是自己去赴死,她也不想自己孩子的一生有所残缺。拖了一阵子,
你周阿姨就病逝了。”我早就说过,有些事大人不会理解,他们不会理解周梵弋会为此多么自责。他与周母相依为命,将自己
的命分她一半都愿意。而周母去世时,他还不到二十岁,那些乖巧与努力换来的大好前程,忽地失去了大半意义。我听说他留
在了北京,住在五环外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反正他别处也无至亲。我还听说他有了女朋友,和他一样在北京打拼。我
竟又想起了盛花,我开始相信人会因为相似而互相吸引,至少周梵弋明目张胆喜欢过的女孩,都或多或少与他相似。他有没有
喜欢过我?我真的好想问。妈妈替我物色了一个家境不错的男孩,文质彬彬的。她问我是否中意时,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
:“妈,如果我也想像周梵弋一样去北漂,你同意吗?”她一下子就阴了脸,头头是道地告诉我,爸妈是多么希望女儿能嫁到
殷实的人家一辈子无忧无虑。我开始在各种高中的朋友圈里张扬我将要结婚的事。高中时八卦消息散开得跟风一样快,如今大
家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人,最多也只是祝福几句。但总有一条消息会被他看见吧。我收拾了旧居的物什,准备搬去新家,
又见到了沉睡在日记本里的玫瑰。我轻轻地将它们拿起,它们分崩离析地碎掉。那些色彩鲜艳的岁月,心跳分明的情感,栩栩
如生的约定,都和这些玫瑰一样,早就在被岁月抛开的死角里枯朽成灰,只是现在才发现,实在是太晚了。那些玫瑰,没有一
朵,他是以爱的名义送给我的。最后一张婚礼请柬是写给周梵弋的,路途迢迢寄去了北京。当我身穿白婚纱,在新郎为我戴上
戒指前,环顾四下,确定他真的没有来时,竟舒了一口气。因为我知道,他若出现,只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我就会抛下一
切跟他走,跟他去住北京五环外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婚礼接近尾声时,我收到一个礼盒,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里面
是《飞鸟集》,我高中时送给他的那本,第一页抄写着《生如夏花》。我突然泣不成声,我曾计较这句话到底是送给谁的。我
们谁都希望自己的一生浪漫如童话,却一不小心就过成了悲伤的默剧。我抬起头,看着婚礼满场欢声笑语,不问前尘。人都是
善良的,因为那些未能写成的童话,光怪陆离的过往,都会被原宥,不问曾经有多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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