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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村笔记田园篇54-60

2024-03-08 13:42  views:310  source:zd1717    

我不知道高利贷的受害者对另一个受害者,会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反正这个白白的东北哥们儿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显然
,民间高利贷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事情,我记得有段时间,这边镇上的人不是借高利贷的,就是放高利贷的。这让我觉得有点儿
出师不利,但我还是很耐心地把之前发生的事和他说了。当然,我并不想骗他——与其骗还不如抢劫呢——所以我刚说自己也
是受害者,其实算是间接的受害者。他默默地听着,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我和他对视,发现他的眼光非常淡然,根本没有拿
出感情来和我共鸣。完了,我心说,碰到油盐不进的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尴尬地说道:“所以,我想从你这里赊几窝蚂蚁。
”“按你的说法,可不止几窝那么简单。”他说道:“你的方法是可行的。不过,再等上几天,禾苗出穗子后就可以下鸭子了
,就用不着蚂蚁了,你要么再熬熬。”“我觉得它们撑不到出穗子。”我先前和店里的客人说种田的事,他们都认为我今年肯
定颗粒无收,这属于第一次种田必经的挫折。“我可以给你蚂蚁。”他说道:“这里的东西本身也不够它们吃,你养得好的话
,蚂蚁就分窝分得特别多。我也有你要的那种在树上做窝的黑蚂蚁,很好运输,但是你得有东西做抵押。蚂蚁这东西,说便宜
也便宜,说贵也很贵。”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个购物网站,上面有很多卖蚂蚁工坊的,一窝卖2000多。他的手机卡是
电信的,电信在这地方居然有信号,厉害。“这一窝没几只,算下来差不多六七块钱一只。”他说道:“我那一窝的数量有几
千几万,你说值多少?”“蚂蚁工坊最值钱的地方,是蚁后从出工到族群发展大的过程。因此它的价值不是蚂蚁本身,而是和
蚂蚁原始积累的共情。”我说道:“你是卖药材的,和这种卖‘共情’的能一样吗?”他皱起眉,显然听懂了但是不想懂。我
又说道:“大哥,你这儿的东西本来就不够它们吃了,你得分出去,所以你应该——”“我用开水烫死也不会给你,我可不是
养蜜蜂的,别来这一套。”他看着我说。我吸了吸鼻子,因为他抠脚抠得味儿太大了,我有点难受:“没必要吧,都是穷人家
的孩子。”他抬手让我闭嘴,然后说道:“我现在很需要钱,所以必须要抵押品,否则就别聊了,我还得应付高利贷。没办法
,大家都是苦命人,所以只要你能想办法让我产生收入就可以,无论是什么办法。”“你为什么不把蚂蚁给高利贷?”“这玩
意儿难卖啊。”他说道:“他们不要这东西,正好你要,那你就拿东西来换。”“你要我抵押什么?”他看了看门外:“你是
开车来的吧?”“我这车不便宜,你自己都说蚂蚁难卖。”我说道:“你想啊,高利贷来要债的话,你把车给他,之后肯定拿
不回来了啊,我要是来赎车,你拿什么给我?”“那就要靠信任了。”他说道:“不然你就走吧,反正没有抵押是不行的。”
我企图继续用贫穷的眼神感化他,但他直接站起来让我走了:“你这田不如租给集体企业,他们没你那么多心思,你拿点租金
就行了。一亩地的租金现在能有250块呢,不错了,你自己种的话第一年未必有这么多。”我被推了出去,就在他关门的时
候,我上前把门顶住,说道:“你要的东西,得是高利贷认的,对吧?”“当然,什么蜜蜂和米,我都不要。”“我有一个东
西,高利贷一定认。”我说道:“怎么样?想不想知道是什么?”那白白的东北哥们儿回头看着我,眼神非常冷静,完全不被
我的语言控制。这不是一个普通人,我其实从最开始就很清楚,只不过我无法分辨他是普通的有故事的人,还是真的有特殊的
背景。但是他抠脚,我觉得他就算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一个抠脚的有故事的人。他看了我一会儿,才说道:“那你说,是
什么?”“我可以把你的债务接过来,你欠了多少钱?”我问道:“我可以用我的信用来做抵押。”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
:“就你?”“嗯。”“你连蚂蚁都买不起。”他说道:“凭什么?”“你先告诉我,你一共欠了多少,我再告诉你,我凭什
么。”我说道。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28万。”“本金是多少?”“7万,我已经还掉11万了,但利息实在是太
高了。”他说道。“好,明天那个高利贷会过来和你销账,如果销了,你就把蚂蚁亲自送到我的店里,然后帮我全都整顿好。
”我说道。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道:“你有那么多钱,大可直接买蚂蚁,那些高利贷并不好惹,你何必惹一身麻烦呢?我
不觉得这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你就说答不答应吧。”“明显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我答不答应有区别吗?”“既然如此,答
应了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对吧?”我说道。他还是默默地看着我,良久才说道:“你随便吧。”说完就把门关上了,连对方
是谁都没告诉我,显然没对我抱任何期望,不过好在,我根本不需要知道对方是谁。我回到车上,看着车里已经睡成死猪的饼
,对它说:“成败在此一饼了。”饼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很天马行空,你确定你做的
是正确的吗?而且忽然对我天降重任是怎么肥四?我一直这么天马行空,只不过从前都是在古墓里发挥这种性格。在那种地方
,我已经算是正常中的正常了,而且,大部分人看到我做出奇怪的决策,都以为我是被严峻的环境吓傻了。在现实中,我的这
些行为,就很像神经病中的神经病。但我都是有理由的。我开车在路上狂奔,来到刚才看见奇怪人影的地方,然后把车停在路
边,打了双跳。下车后,我带着饼来到刚才那人站的位置,让它闻了闻地上的气味,然后对它做出一个追踪的手势。饼感激地
看着我,眼神中的意思是:你终于把我当狗看了,真好,可算干上本职工作了。饼顺着山路开始一边闻一边追踪,如果我猜得
没错,刚才看到的人影在东北哥们儿的门上贴完年画后,应该是步行下山的。这很容易理解:如果你开车开到门口,对方马上
就知道有人来了,然后进入高度警惕状态。但他也不可能从县城直接走到这儿,毕竟这是放高利贷,不是跑马拉松,所以肯定
有同伙的车在附近接应,也就这最后一段路,他是摸黑步行的。但仅仅只贴一张年画,威慑力太小了,所以今天他肯定还会做
更多的威胁动作。这东北哥们儿欠债欠那么久了,应该对这些人身威胁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现在唯一能让他抓狂的,恐怕是
那些蚂蚁。这就是威胁的逻辑,就像反派总是去找主角的孩子一样,所有喜欢威胁别人的人,都时刻关注着对方的“七寸”。
这个东北哥们儿现在只有这些蚂蚁了,那是他翻身的希望。至于为什么如此笃定,是因为他看到我的车灯后直接跑了。只有那
些打算继续行凶的人,才害怕被别人看见。饼带着我一路进入山里,在各种小路上穿行,很快,我就看到一排一排用猪圈改成
的砖头房子。那边有手电光,我带着饼走过去,发现他们正在往这些房子上浇汽油。“烧了这些东西,对方拿什么还钱呢?”
我问道:“你们这样只会逼出一个杀人犯来,这笔高利贷的大头你们也赚不到,何苦呢?”对方用灯照着我,我也用手电照回
去,两边对峙着,我凭借呼吸声,知道对面有三个人。我这边只有一个人加一只胖狗。对方开口了:“你是谁啊?”声音很有
底气,不骂人的恶人,得高看他三分。“这里面有我的股份。”我说道:“你们烧了的话,我的损失就大了。”“那他欠的钱
,也有你一份喽?”“可以这么说。”“那你替他还啊?”“我今天来,就是和你们沟通这件事的。”我说道。对方笑起来,
大概是觉得还钱有望。我继续说道:“我的结论是,我不想还了,你们的利息已经超过了法定利息。”“别来这一套,我们不
讲法律。”对方骂道,被我气得够呛。“真巧,我以前也不讲,今天,我也不打算讲。”我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关节:“并且
我也不想用脑子,就……打到你们报警吧。”对方有些莫名其妙,说道:“我们不会报警的,报警的应该是你吧,但报警是没
用的,我告诉你,我们股东里——”“不,如果不报警,那今天你们就完了。”我说道:“只有警察能救你们。”饼是受过实
战训练的战斗犬,虽然胖,但是无比凶猛。而且它的体型不大,动作非常灵活。那天晚上我没有使用任何计谋,在泥潭中,我
和饼互相配合,先是打废了他们反击和霸凌我的企图,然后追着他们一路进了深山林子,他们只能继续往更深处逃,越逃越远
。我只是玩乐,而且难得兴致高昂,这似乎让我又回到了崇山峻岭之间。整整一个晚上,我不停地伏击、殴打、放他们走,然
后再次进行伏击,直到把他们从野山的另外一边打出来。这期间逼得他们整整逃亡了10公里。他们精疲力尽,最终选择报警
求助。审讯的时候,因为太困太累,加上牙都快掉光了,他们也没有力气撒谎,直接坦白了放火和高利贷的事情。最终,他们
的高利贷债务被取缔了,不仅是东北哥们儿的,还包括其他超过法定利息的高利贷,连借条都被没收了。我接受了调解,坐在
警察局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警察让我早点走,我告诉他,会有人来接我的。然后我就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拳头:拳峰
上的皮全都破了。自此,我心中所有的恶气全都发泄了出来。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黎簇在下面打了一个
问号。苏万回复:要去拍个片子。瞎子立即也发了一个朋友圈,他受了非常严重的伤,笑着坐在一个天台上,背后有一棵非常
大的杉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附带的文字是:真正的受伤是这样的。照片应该小花拍的。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啊,我心说
,又放大照片,看他墨镜里反射的影像,小花似乎也受伤了。闷油瓶打车过来接我,我们直接去了镇上的一家社区医院。我在
山里折腾了一夜,脸和脖子上也被灌木划出很多细小的伤口,医生帮我一一清理之后做了消毒。细细的刺痛感让我有些犯困。
医生时不时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觉得我是一个地痞流氓,但以我的气场,至少也应该是个黑社会头子,她似乎不太明白为
何我混成这样,要亲自去行凶。我靠在椅子上,任由医生给我做消毒和包扎。其实她的动作比较粗鲁,弄得伤口有些疼,但此
刻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梦游的状态,完全没有在意。闷油瓶靠在社区医院的门边看着我,我也看向他,用眼神问他:如果是你
,你会怎么做呢?他没有回应,只是偶而看一眼趴在他脚下呼呼大睡的饼。最后,医生又给我打了一针破伤风,表示我们可以
回去了。我们回到之前我停车的地方,重新开车踏上归途,途中路过一座地方上的小庙,我又停下来替朋友圈里的那几位烧了
香,希望他们那边一切顺利。做完这些,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快10点了,我毫无疲倦感,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第三天天快
亮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村里。胖子留了一桌子菜,早饭、中饭、晚饭都有,我坐下来,就着油条吃了点儿油焖土豆和两块红
烧肉,还喝了杯豆浆。饼累得吃了几块白肉就直接趴下睡了。我没有吃得太撑,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要睡很久。洗完脸后,我拿
起一本书躺到床上看,这本书是中国农业大学出版社的,书名叫做《蚂蚁养殖技术》,刘明山著。这个叫刘明山的哥们儿还养
蜗牛,之前我特意了解过,知道他专门搞特殊养殖。但只看了一秒,我就失去了知觉,沉沉地睡了过去。这场睡眠犹如深坠一
样,梦境好几次想要开始,都被无边的疲倦淹没了。我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后发现他们都不在,饼也被带走了,桌上的菜还剩
在那里,胖子给我留了张条子:自己热热。我挑了几盘,在灶台上随便热了一下,一个人默默对付了一顿。等我吃完饭溜达到
店里时,已经是黄昏了,感情这几天我就没见过多少太阳。店里的生意还不错,我一走进去,就有很多人跟我打招呼,应该是
老客带着朋友来,我开了瓶酒敬了敬他们,就去后厨接替胖子开始炒菜,闷油瓶也走进来帮忙备菜。一切忽然就恢复了正常。
忙完之后已经是晚上8点了,我下了一大锅面条,和几个伙计坐在店外吃,三只狗在外面绕来绕去,把草堆里的蚱蜢扑出来,
然后又咔咔地吃下去。然后我就看到那个东北哥们儿走进院子,有点儿疑惑地看着我。我对他笑笑,他也笑了笑,走过来坐下
。胖子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还是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面。他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开吃,我们都习惯了有人忽然过来——因为也
不知道老板平时在干什么,所以都在自顾自聊天,他坐在旁边默默地吃面,我也没主动招呼他。吃完后,他让我跟他一起出去
,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老卡车,车斗被改装成了一个铁皮箱子。“蚂蚁。”他说。“我带你去田里。”我说道,他点点头。我
坐进车的副驾,指挥着他把车开到田边,田里都是灭虫的灯,看上去很漂亮,也很高科技。“你是铁了心不打农药吗?”他看
着田里,点上一根烟问我。“骑虎难下了。”我说道。他走到车子后面,打开车斗,里面放着一箱一箱的蚂蚁,他说道:“我
带来的都是小窝,这样它们的掠食性强,增长得快,效果会比较好,我现在教你怎么放。”我们没聊其他任何事情,只是在单
纯兑现一个约定。我们俩把蚂蚁一箱一箱搬下来,放到田梗上。他说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听说一亩地要六巢蚂蚁的,在他看来
,一亩地放一巢就够了。东北哥们儿告诉我,古时候就有用蚂蚁治虫的记录,他甚至还能背诵那篇古文:广南可耕之地少,民
多种柑橘以图利,常患小虫,损失其实。惟树多蚁,则虫不能生,故园户之家,买蚁于人。遂有收蚁而贩者,用猪羊脬脂其中
,张口置蚁穴旁,俟蚁入中,则持之而去,谓之养柑蚁。我用手机查了一下,是宋代庄绰写的《养柑蚁》,于是就问他:“所
以我这算是宋代的古法?”“不止。”他说道,“早在《南方草木状》里就有详细的记载,所以这种方式不是你原创的,别老
觉得自己是天马行空。”“《南方草木状》不是晋代的农书吗?这岂不是更悠久了?”“嗯,只不过古时候的农民,都是用‘
繁竹索引’或‘藤竹引度’。我建议你把竹子劈成长条,搭配藤条去做引渡的架子,而不是用鱼线做连接网,毕竟蚂蚁看到那
么细的东西,也会心生恐惧。”我看着他,不禁对这个抠脚大仙产生了一丝崇拜。“这个古法在岭南非常流行,那时候有专门
卖蚂蚁的交趾人,他们用草席把蚂蚁窝包裹起来,再一包一包地卖给汉人。”我摸着下巴,心说,这么说你不是交趾人喽,传
说交趾人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孔,呼吸、吃饭、拉粑粑都用这一个洞。“你不要走神啊,唐代刘恂的《岭表录异》、宋代庄绰的
《鸡肋编》、清初屈大均的《广东新语》里,都有用蚂蚁除虫的记录。既然你要用古法,那就好好研究研究。”他继续说道:
“古时候的人们用的是柑蚁,但这种蚂蚁如果放在田里,什么虫子都不会剩下,所以还是得用黑蚂蚁,至少能和蜜蜂共存。”
我点点头,他又指了指水渠——这道水渠犹如一条楚河汉界,把我的田分成了两边。“水渠的这边叫做槐安国,放黑蚂蚁;水
渠的另一边叫做檀萝国,放尾巴比较长的那种蚂蚁。这样的话,两种蚂蚁就不会打架。”“有什么典故吗?”“你自己去查吧
,既然要用古法,那就风雅一点。”他说道。于是我们按照一亩田一窝蚂蚁的标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蚂蚁放置好了。回到
店里后,他带着我去后山砍竹子,当场给我表演了一番怎么分解竹子,再把它们连接成所谓的“繁竹索引”。用竹子给蚂蚁做
桥竟然还挺有学问,还有一些诸如“二十四桥”这样好听的别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准备离开了,我给他拿了一点鸡蛋表
示感谢,他摆摆手说不用客气,我才是解决他大问题的恩人。看他坐进卡车的驾驶位里,胖子就道:“如此高手,为何会沦落
到抠脚?”“可能,这只是他对俗世的最后一点倔强。”我说道。我们目送卡车离开后,三个人蹲在砍好的竹子边上,开始学
做“二十四桥”。胖子说道:“我本来以为你瞎几把玩呢,现在倒好,真成古法种田了,对吧?”“对,而且非常风雅。”“
有多风雅?”“反正是不打农药的风雅。”我说道。胖子就笑,觉得我说这些烂话,纯粹就是闲的。“那这个抠脚才子,还有
没有什么别的金玉良言呢?”胖子继续问我:“我觉得他平时对农业应该是有思考的。”“他问我是不是一直找不到和这块土
地的连接。”我说道:“或者说,我一直搞不清楚,对于现代人来说,一块土地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最早拿下这块地的时候,
我可能只想在稻田成熟时,看到那幅前田后山、白鹭掠云的风景,只想和朋友在这里泡茶,看稻浪青风。然而没想到,种田和
盖房子并不一样,盖房子的话,每天都能看到变化,能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家一点一点在变好。但种田不一样,田里每天的变化
非常小,我期望看到的美景,只有在最后的收获来临时才会出现。所以这一天天的,我简直焦虑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那他怎么说呢?要怎么解决?”“他说,土地是雄厚的,是善于馈赠的,农民对土地最深的依恋,从来都是从土地上获得
的馈赠,也就是地里长出来的那些美妙的食物和资源。这些馈赠不是用钱买来的,是人这种生物最早的生活方式。因为我已经
习惯用钱来换取东西,已经不理解土地对人的意义了,所以我得重新试着去寻找这种喜悦。”胖子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做评论
,只是说道:“那我等你从地里拿馈赠回来。”我看了看闷油瓶,他很认真地在处理竹篦,他应该已经非常熟悉从土地中寻找
直接的馈赠,于是我悠悠地说道:“行,从今天开始,我们活得接地气一点。”那天晚上,我查阅了很多有关“繁竹索引”的
资料,这些资料非常晦涩难找,直接搜索根本查不到,只能在老书的电子扫描件里看到。我也由此知道了“繁竹索引”中的“
二十四桥”比较适合旱季,“烟雨竹廊”则比较适合雨季。如果在旱季使用“烟雨竹廊”,就会导致蚂蚁因高温而窒息。还有
一种叫“探骊获珠”,是用弯曲的竹子在水下的泥土里给蚂蚁搭桥,可以躲避台风——不愧是岭南人的方法——不过这种方法
只在汞橘林中才会用到,需要非常仔细地进行搭建。在那堆资料里,我还惊讶地看到了关于那个东北抠脚大师的一些信息——
当然并不是在老书里,而是在一些相关联的新闻里。那是一篇只有豆腐干大小的新闻,说他家从祖上一直到他这一代都是研究
蚁戏的。蚁戏属于玩虫的一种,先在沙地中搭建出各种地形,让两窝不同品种的蚂蚁各执一方,分别给它们插上将帅旗,引两
方进行交战。围观的人则纷纷下注,还会如刘邦大战项羽般日日播放战报,直到一方剿灭另外一方才会兑现赌资。还有让双方
大将通过一个竹片1V1单挑的,相比之下,这种单挑模式更为热闹和激烈。想想也很有意思,小时候我也做过统率蚂蚁大战
的梦,如今,蚁戏的传人变成了一个抠脚大师,也是让人唏嘘。虽然查了很多资料,但我发现除了“二十四桥”之外,还是什
么也不会。最终,我决定先好好练习大师教的基本功。于是第二天,我们三个先去后山砍了些竹子,开始在田间一点一点地搭
建“二十四桥”。做完第一亩田的“二十四桥”后,我直接把它命名为“地震之后”,因为所有的桥都是歪七扭八的,看上去
似乎在给蚂蚁制造难题。但大师教过我们,在蚂蚁巢的四周挖几条小水沟,只留出桥口,蚂蚁就会自然而然地顺着桥行动。等
全部弄好了之后,蚂蚁果然开始顺着我们造的地狱之桥往稻田里爬了,我和胖子两个人犹如上帝一样,如痴如醉地看着自己建
设的世界,喃喃自语道:“真的有用欸,真的爬上去了。”小蚂蚁们顺着“二十四破桥”,慢慢进入稻田之中,这些竹篱丝穿
过一茬一茬的稻苗,让蚂蚁们得以在稻田中纵横捭阖。去吧,我的勇士,我在心里中二地喊道,去狩猎吧,去拿取你们的荣耀
,你会进入英灵殿的。后来,桥建得越来越好,第一天结束时,我们大概完成了五分之一的面积。回去前,闷油瓶看着我,似
乎想知道,在土地里劳动一天后,我会找到什么奖励。我说:“刚开始,就用小时候干过的事情,来取悦自己吧。”所谓小时
候干过的事情,就是在田间挖野菜。这里的野菜指的是一种特定的植物,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从小到大,母亲一
直称它为野菜,我们基本上都是用这个菜来包馄饨。把野菜和鲜肉一起切碎后,包成薄皮馄饨,吃起来非常鲜美。我无法形容
这种野菜馄饨的味道,我向来对鲜肉大馄饨中的肉味持保留态度,认为只有被野菜中和了肉味的肉,才是真正的香。早在我第
一次来到这块田地的时候,就发现田埂上长着很多野菜,小时候家里的长辈只要看到这个菜就会挖走,我之所以没有遵循这个
传统,是因为在记忆中,这种野菜挖回去之后,基本上只够吃一顿。我那时还没有接受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块地这个事实,总觉
得挖野菜这种行为,就像是窃取了什么东西一样。如今我终于可以非常坦然地带着他们两人去挖野菜,闷油瓶自然是会的,我
觉得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野味,胖子对此就比较新奇了。我们顺着田埂,挖了大概够吃一顿馄饨的量,带着回了村屋。回去之
后,我们在水龙头边上一边闲聊一边洗菜,胖子去取了臊子,剁碎后和野菜混在一起,包成一个一个薄皮馄饨,然后到灶台开
始生火烧水。和记忆中的一样,出锅的馄饨只够我们吃一碗。野菜混在肉里,透过馄饨皮呈现出一种像葱花一样的墨绿色,我
咬了一口,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我忽然觉得无比幸福,这就是土地的馈赠吗?似肉非肉的口感冲
击着我的味蕾,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碗馄饨就吃完了,就连那种遗憾和怅然若失感,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把馄饨汤也喝得
一干二净,汤里带着一股野菜的味道,仿佛是一种余韵。胖子一边仔细品尝,一边频频点头,说道:“不错,不过我们弄那么
多野菜,基本上一半的田都被扫荡过了,也就吃这一顿,看样子所有的野菜只够我们吃两顿的。”而且只在秋天有,我心说。
这种味道,弥足珍贵,作为我第一次从土地中取得的馈赠,甚至可以加入我们私房小厨的菜单了。可惜,这道菜永远不可能上
喜来眠的菜单,我之前吃过人工种植的野菜,完全不是这个味道。所以,我们一年只能吃两顿吧,想想又觉得有些难过。不过
,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我安慰着自己,明天继续探索这块土地,争取试一试365天不重样。我们花了四天时间,才把“二十
四桥”全都架设完。等最后一块田完成之后,我再去看第一块田,发现虽然搭得惨不忍睹,但很明显,稲飞虱几乎已经看不见
了。所有的“二十四桥”都是连通到对面的蜂箱的——其实放置好蜂箱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我其实很不喜欢靠近蜂群
,这些蜂箱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事实上,到达蜂箱的蚂蚁并不多,大部分蚂蚁都消失在了稻田中,隐藏自己,建立功绩。
尽管知道蚂蚁肯定会生效,但没想到会那么有效,我发现不光是稻飞虱的成虫,就连它们的卵和若虫也都不见了。现在只能在
某些稻苗的根部,看到稻飞虱产过卵的痕迹。我和胖子干脆把灯去掉了,事实证明,用灯吸引虫子的方法不管用,而且灯的损
坏率很高,但蚂蚁却能事无巨细地清除掉一切。那几天,我还从田里弄回来一些井虾,这种小虾米很小,是纯白色的,犹如玉
一样,基本上都是顺着水游下来的,数量很多。我用一个簸箕,在稻田的边缘绕了几圈,就兜上来大概一盘的份量。回去之后
,把它们洗干净,放在盆里吐完泥,加点白酒白灼,吃起来一点腥味都没有。虾端上桌后,再配上一碟香米醋,我们三个人开
始精细吃虾。胖子这次是不满意的,对他来说,这些东西都属于封建糟粕,补充的蛋白质还没他耗费的体力多。因此他就是蘸
了醋之后,直接当炸虾干嚼,觉得没什么爽感。闷油瓶会把虾头咬掉,再吃掉整个虾身,而我则会直接在嘴巴里把虾壳剥掉。
对从小吃水产的人来说,用舌头处理虾壳和鱼刺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可以在吃一块巨大的鱼肉的同时,把里面所有的鱼刺保存
在口腔的某个位置,等鱼肉全都吃完之后,再一次性把骨头吐出来。当我发现连闷油瓶都做不到这一点时,不由得心生一种南
方人的优越感。这对于胖子来说,简直就像是书里所写的江南糜烂生活,而我就是娇生惯养的登徒子。但小醋白虾,从小就是
我家餐桌上的一道风景,父亲一个人带我的时候,往往就是一小碗饭、一碗小白虾和一碗醋。我还从田里弄回来过两条黄鳝,
个头不大,吃肉有点困难,胖子就烧开水,加了一串大蒜和咸肉,煮了一锅鳝筒咸肉汤。这种汤的关键,是要把大蒜的味道煮
到完全消失,吃起来就和杏仁豆腐一样。那一碗白汤,我记忆犹新,就着一连吃了好几碗饭,没吃过的话,是很难形容那种味
道的。而且我们没有吃鳝筒,胖子把它们裹上面粉,直接连汤底一起油炸了,又炸了些葱花,放进猪油拌饭里吃。这算是一个
热量炸弹,但味道很不错。虽然我提出抗议,说应该用汤底下面,但胖子坚持说既然有了猪油,就必须吃拌饭。当然,所谓的
365天,天天不重样,很快就失败了。田里有很多东西可以吃,但我们总不能天天都在田里待着。大概又过了七天,当我再
次回到田里的时候,发现“二十四桥”的工艺还是非常强悍的,稻苗没有遭到任何损害,蚂蚁彻底解决了病虫害的问题。不光
是稻飞虱,什么虫子都没有了,只剩下蜜蜂还在。但最让我高兴的是,稻子开始抽穗了,这意味着稻子开始变得强壮,我们有
更多事情可以做了。丰收,似乎有望了。那一天,我们的收获是四五个不知名的蛋,也不知道是不是蛇蛋,胖子想了半天,最
终决定还是不吃了,放回原地。稻田抽穗后,稻田就变得更加漂亮。我让胖子和闷油瓶站在两边,撑住他们的肩膀,双脚离地
眺望远处。是时候规划规划观景台了,我想着,青山已老,白鹭横空,这里很快就会进入到深秋最美的时候。我的朋友们,马
上也要来了。哎呀,胡萝卜!我忽然想起小花的话,从他们两个的肩膀上摔了下来。我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一个问答网站的
页面,上面的问题是:如何快速种出胡萝卜来。胖子坐在我书桌旁边的懒人沙发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胖爷我去农贸
市场给你买一点不就得了,到时候给丫寄过去,我就不信他能吃得出来。”“解雨臣没那么好糊弄。”我给自己泡上一杯茶,
来到窗前,闷油瓶正躺在院子里闭目养神,还有一点点天光从池塘里反射出来。“怎么,他是皇帝舌头?”“他会到地里来亲
自拔萝卜的。”我说道。“大忙人怎么可能有时间。”“你不懂,他提过的事情,就一定会记得并亲自验证。”我说道:“虽
然当时他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但事后你就会发现,他是认真的。”“也就是说,他是认真地想吃萝卜?”胖子显然不相信。“
是的,看似是在闲聊,但到了最后,他就会告诉你,当时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这个人就没有闲聊的习惯。”我说道。“
那我买点胡萝卜现在埋下去?胡萝卜没那么好种,你也看网上的答案了,短期内不可能速成,入冬之前要是成熟不了,你就得
搭大棚。”胖子说道:“干脆就去镇上买点埋在地里,等他来了带他去挖就好了。”“那叶子怎么办?”我悠悠问道。这么做
肯定是不行的,但胖子说得对,现在种胡萝卜的话,等成熟的时候,已经入冬了,它们可能全都会被冻死。“那你可以告诉他
,我们这个是新品种,叫做拇指胡萝卜。”胖子说道:“我们现在种,等他来了就拔,不管有没有成熟。”倒也行,虽然我知
道瞒不过解雨臣,但总归可以让他体验一下田园生活。这事儿就算讨论完了,胖子说他明天就买种子去,但到底种哪儿还得想
想办法。毕竟田地被那些从山上移植过来的灌木浆果树包围了,果树已经开始出果子了,不好再去动它们的根基,得找找其他
地方。“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们?”胖子忽然问我。我回头看着他:“你觉得他不会来吗?”“他和瞎子在做一件大事
吧,我咋觉得他们今年不一定能来呢?”胖子说道。我陷入了沉默,竟然还有点嫉妒。以前都是我们三个做大事,其他人担心
吧。等天黑透之后,我拿出了速写本,开始在上面涂涂画画,打算设计一个能容纳足够多朋友的观景台。我忽然间有了一个欲
望:希望秋收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来。都来替我收割水稻。我就用村里流水席上的大锅,像过去地主对待长工们那样,给他们
烧板栗排骨,等他们吃饱了,就去田里给我割水稻。我记得过去的长工只能在割水稻之前吃几顿肉。我还要建一个很大的观景
台,在开始劳作之前,所有人在观景台上席地而坐,欢享盛宴。我要让他们品尝我这里的各式野味,畅饮我们自己酿的酒,欣
赏这里美好的风景。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但刚才胖子的话,让我忽然生出一种情绪:我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来这里参
加这场聚会。这种情绪不知道从何而起,或许是因为我的邀请,可以把他们从各自的危险境地中拉出来,暂时在我这里获得一
些安全的时光。我撕掉了原本画着一个小观景台的草稿,重新开始画一个更大一些的——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认识的人也不
是很多嘛,不用大得夸张,但起码要比我之前想的那个仅供三个人勉强坐着洗脚的台子大。邀请谁呢?我的手在纸上画着,脑
子却开始神游天外,想着邀请函该怎么发。这个人,可以帮忙做饭。这个人,是壮劳力,可以去村口杀猪。这个人,熬猪油去
。这个人,负责开车接人,所以他得早点来。这个人……这个人只能去割稻子,因为刀快。这个人,备菜可以,很细心。还得
有人活跃气氛,只有我一个人可不行,像胖子这样的人得多一点,否则气氛会显得压抑。哎呀,脑子里已经出现画面了,一定
要成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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