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时吉祥
她缠在我的心血骨髓中,叔父如今让我放下,可是要我剜心去骨,变成一个废人吗?”
陆岚心头微微一怒:“你这孩子!”
“陆海空从来就未拿起过宋云祥,更没有资格谈该不该放下她。”言罢,
他对陆岚深深鞠了个躬,“叔父,对不住。那陆馨姑娘,您还是劝她另嫁了吧。”
与陆岚谈罢,陆海空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转而行至云祥曾住过的那个小院子。
这里所有的摆设还是如以前一样,半分也未动过,只是那人存在过的气息
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陆海空静静的躺在床榻之上,他蜷缩起身子,
恍然记起他们一路北上的时候,他夜夜恶梦,云祥便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的安慰他。
其实陆海空知道,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他厌恶走不出恶梦的自己,心疼云祥,然后又无法遏制的对他生出更多的依赖。
他对云祥的感情,是男女之情,而又掺杂了许多男女之情以外的东西,那些东西,这辈子再没有人可以替代。
一串带着些许慌乱的脚步声向小院跑来。陆海空心中一紧,坐起身来,
脸上的懈怠瞬间消失。“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陆馨站在门外,
往屋里张望了一会儿,抬脚要走进来,陆海空冷声唤住她:“站住。”
他下了床榻,行至陆馨面前:“有话出去说。”他不想让任何事情破坏了这个屋子里的静谧。
陆馨红了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向来温顺的她这次像是没听到陆海空的话一般,
垂下头问道:“叔父说……你让我另嫁他人。”
陆海空皱了眉头:“出去说。”他抬脚欲走出小屋,却被站在门口的陆馨一把拉住了手,“
我可以不要名分,我只想呆在你身边,海空,你不要赶我走行不行?”
“别再这里吵,云祥会生气。”
这一句话刹那揭开了陆馨心口的伤疤,她抬头望着陆海空,
眼泪不断的往外流:“为什么又是宋云祥!为什么你到现在为止还恪守着她留给你的规矩!
海空,你清醒一点,你仔细看看,你身边再没有宋云祥了,她不在……她不在了……”话至最后,
陆馨已泣不成声,或许她心里也知道,这一番话,根本撼动不了云祥在陆海空心中的地位。
陆海空拉开陆馨握着他手腕的手,轻声道:“云祥从未给我留下什么规矩,我也知道她不在了。”
“你为何还要执着!”陆馨掩面而泣,“你不喜欢我便也罢了,可为什么……你要让我败给一个死人,多不甘心……”
其实,不甘心的又何止陆馨,陆海空垂了眼眸:“在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谁赢得过她。”
包括他自己。
塞外的春天来得晚,待荒草又添新绿时,塞北军整装待发,打算发动对天朝的全面进攻。
陆海空披上将军战甲,在大军出师之前,先独自去了城郊的一个小坡,那里有一座小院,院中无人,只埋了一座孤坟。
陆海空提了酒,在坟头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酒壶,将壶中清酒皆倒在坟头上:“云祥,
我要去打仗了,这次若能回来,我必定提着那三皇子的头颅,给你做祭品。”
春日暖风柔和的吹拂而过,陆海空披散在肩头的发丝被风扬起,青丝夹杂着银发,他的头发已是一片斑驳的花白。
陆海空嘴角勾了起来,仿似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等我回来,我便日日在这小院中陪你,
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饮酒,谈天说地。你看,我已经学会喝酒了。”
没有人应和他,陆海空黯然垂眸。
城中号角声吹响,是陆岚在召集军队。
陆海空摸了摸石碑,然后放下空酒壶,转身离开。
这一仗打了整整两年,两年时间,天朝全面溃败,最后一战,只剩禁卫军孤守都城,
令人震惊的是,带兵顽抗,挡住塞北军脚步的,竟然是当初那个人人都以为他是傻子的三皇子。
军营之中,陆岚皱眉苦思,有一人坐与其左,发丝苍白,那人竟是尚还只有二十二岁的陆海空。
陆岚抬头问道:“海空,可有法子快些攻下都城?”
陆海空笑了笑:“时至今日,叔父何用着急,塞北军已将都城团团围住,那里只是一座死城,
待城中弹尽粮绝之后,我们自是不战而胜。”没有人比陆海空更渴望胜利,
也没有人能比他更能隐忍,多年夙愿,今日得以了结,他希望看见更多对方慌乱的样子。
忽然之间营帐外的战鼓之声响起,陆海空与陆岚对视一眼,心中起疑,请战?就都城那副模样?三皇子怕是疯了吧。
“报!”小兵疾行至营帐中:“将军,那三皇子忽然奏响战鼓,说要见陆小将军。”
难道是要请降?陆海空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走了出去,他缓步行至军队的最前沿,
三十丈外便是都城城墙。陆海空一头银发在黑压压的军士中显得尤为醒目。
陆海空站定,忽听城楼之上一人猖狂大笑起来:“白发将军陆海空,久仰大名。”
陆海空没理他,在他看来,那人已是败军之像。
三皇子笑道:“陆将军久别不见,可还记得在下?当初你从我这里带走了我的妻子,
我甚是想念了一些时候,而今终于能再见到发妻,我们像当初那样,再一起等着陆将军可好?”
再见到发妻……
陆海空眼眸一沉,忽见三皇子从他身后的人手里接过一个东西,三皇子咧嘴一笑,
将盖在那东西上的红布掀开,里面竟是一副白骨!白骨的关节处被人用钢钉穿了起来,不能来回活动,看起来尤为僵硬。
陆海空瞳孔紧缩。
三皇子继续道:“从塞外将云祥接回来可真不容易,她一身的皮肉都没了,
就剩下这么一个东西,这些年,她在你们塞外过得不好呢。啊……对了,
你看她琵琶骨这儿的伤,下属将她拾回来时,在她琵琶骨里发现了这根针,
这银针可是当初她随你走的时候我送给她的,一针穿骨,要了她的命。”
拳头捏得死紧,陆海空盯着三皇子,颜如修罗,那个混账竟敢……他竟敢!
看见陆海空这个样子,三皇子仿似极为高兴,他将那副枯骨的手拉起来,
笑道:“陆将军还想不想看看云祥给你打招呼的样子?是这样还是这样?”
他将她的手拉着来回摆动,可钢钉穿透的枯骨怎能摆出这些动作,只听“喀”的一声,枯骨的手臂被三皇子生生掰断了下来。
“哎呀……不好意思,玩过了。”三皇子笑得毫无歉意。
陆海空再也遏制不住心头的怒火,提气纵身,竟是打算独身冲上城楼!“将军不可!”
他身后的军士欲制止,但陆海空已怒红了眼,哪还听得进去。
三皇子咧嘴一笑:“放箭。”在他身边的弓箭手早准备好了抹毒的箭,
听得命令,箭雨倾泻而下,铺天盖地的向下方的陆海空射去。任是陆海空武功再好,
也避不得的中了两箭,但他并未停下脚步,身上的伤像不会痛一样,血液中的毒素蔓延,陆海空死死压住喉头的腥气。
这些算什么……比起看见云祥尸骨时的骇然,这些算什么。
他没护住云祥,连她的尸骨也护不住……
“啊!”陆海空一声大喝,施展轻功跃上城墙,众人皆是大惊,
三皇子也未曾料到此人武功如此彪悍,他往后退了两步,
陆海空劈手躲过旁边一个军士的大刀,杀气激荡,他心中的怒与痛,只能用鲜血来祭奠!
城下塞北军一时有些骚动,陆岚披甲上马,高声而呼:“攻城!”
战争一触即发。
而此时城墙上的士兵已被陆海空清理了一大半,他浑身的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只直勾勾的盯着三皇子,任何前来挡路的人皆被他砍瓜切菜一般毫无感情的解决掉。
“将云祥还给我。”他面无表情的对躲在重重保护中的三皇子伸出手。
众禁卫军躁动,看见这人浑身插满了毒箭,还踏着坚定的步子步步向前,
他就像一个不知痛,不怕死的怪物,光凭一身杀气便能吓住人。
其实,陆海空只是看不见别的东西罢了,他只有一只眼,而那只眼一旦装进了宋云祥,便再也装不进别的东西了。
三皇子看着陆海空,忽然诡异一笑:“你要她?好啊,给你。”
言罢他将云祥的尸骨当做破布一般,随手一扔,扔向城楼之下,
而那里千军万马正在厮杀,白骨在战士们的踩踏之中化为尘土。
陆海空怔了一怔,神色有一瞬的茫然,待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令人胆战的肃杀。
最后一战,陆海空砍下了三皇子的头,将城墙杀做了一片修罗场。
最后一战,陆海空身中二十九箭,毒深入心,他被人救回之后,
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月时间才清醒过来,而他醒过来时,看见陆岚的脸,只说了一句话:“还救我做什么呢……”
这个世界所有的事好像都与他再无干系。仇报了,敌人没了,云祥也没了。
他面对的,将是夜夜恶梦的生活,一次又一次看见云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还救他做什么呢……
陆岚做了新的皇帝,江山易主,陆海空只身归塞北,他没有带回三皇子的头,因为在哪里,云祥已经不在了。
五年后。
城郊外的小院,陆海空今日精神突然好了起来。他握了一杯酒,行至院中坟前,
倒在了坟头上,他一头发丝如霜雪般,给他的脸色染上了些许苍白。
他知道云祥不再这里了,五年前他回到这里的时候,这坟被挖得一团乱,
只留下了一个大土坑。陆海空又将它填了回去,做一个念想。
云祥不在这里,他又该去哪里呢?
陆海空垂下头,神色难辨。
回到屋中静静躺下,陆海空恍然记起很久之前,那时候云祥和他都还小,
他们一个是相府的小姐,一个是将军的公子,云祥做错了事被罚跪在宗祠,
他便跑去陪她,在她膝盖上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见云祥在他头顶一边流口水,
一边砸着嘴巴,说:“陆海空……笨蛋……”
她在梦里都看见他了呢,多好。
陆海空闭上眼,晃似又听见云祥在他头顶轻声的骂:“陆海空,笨蛋。”
那时,阳光明媚而柔和,他们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