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朱家溍与王世襄
六。关押中的审查重点是贪污,要交代从故宫偷了什么。朱家溍说自己没偷,结果被定性为“拒不交代”。有一位古物馆的冯
华先生曾经给美国收藏家福开森(John Calvin Ferguson)编过收藏目录,为了过关,就写了一份名单
,说让福开森带到美国去了。结果没通过,理由是嫌弃名头太小。冯先生被逼无奈,加上唐宋元明清的,不仅故宫藏的,凡是
知道的都写上,俨然“一部中国美术史”。1954年4月1日,朱家溍被释放回家,到家已是半夜。下面的这个故事,我已
经听了无数遍,但还是决定引用朱传荣阿姨在《父亲的声音》里的讲述,还原一下这个精彩不过的场景:父亲下车按门铃,就
是母亲来开门,隔着门问了一声,谁呀。父亲说,我,我回来了。母亲却突然用戏里念白的口气说了一句——你要后退一步。
《武家坡》中,薛平贵一路追赶王宝钏来到寒窑之外,叫门,说,是你的丈夫回来了。王宝钏说,既是儿夫回来,你要退后一
步。这话的意思是,退一步,可以隔着门缝看清楚来人。父亲也就接了薛平贵的对白:——哦,退一步。——再退后一步。—
—再退一步。——再要退后一步!第三次之后,——哎呀,无有路了啊!母亲在门洞里说了最后一句,这一句更响亮一点:—
—有路,你还不回来呢。这才开开门,给了车钱。好几十年之后,父亲每提起这一晚,都对母亲开门时候的玩笑佩服得不得了
,一句话,你娘,伟大。就那时候,还开呢。(这个“开”是开心,开玩笑,开涮的简略语,综合了三者,似乎又高于三者。
)“三反”不过是一个开始,不久,朱家溍又带着夫人仲巽和小女儿传荣下放到五七干校。在那里,六十五岁的朱先生要一天
给厨房挑二十多担水,打满十二个水缸。还要去咸宁火车站卸煤,去嘉鱼潘家湾运砖,有时候还要拉着板车去县里拖大缸咸菜
,来回几十里路,朱先生觉得这是“锻炼身体”。朱家养了一条无名的草狗,全家人都很喜欢它。据说,平时家里来人,如果
态度和善,小狗就不声不响;若来的是造反派,气势汹汹上来就“朱家开会去”,它就会“嗖”的一下猛扑过去。来人吓坏,
躲得老远,连声说:“请你快点去,我就不过来了。”“文革”期间,朱先生的戏瘾依旧很大,他唱了一回《沙家浜》里的郭
建光,洋洋得意和朋友们说:“我这几个亮相,还是杨(小楼)派的!”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这样乐观豁达,一如他著名的
大嗓门,如洪钟大吕。去过朱先生家里的人,都会对墙上那幅“蜗居”记忆犹新。这两个字来自启功先生。住在“蜗居”里的
朱先生,却为国家捐献了价值过亿的文物。1953年,应母亲的要求,朱家四兄弟把家传的七百余种碑帖无偿捐赠给了文物
局。1976年,由朱家溍提议,经过两位哥哥同意,将家藏家具和多种古器物无偿捐赠给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其中包括黄
花梨、紫檀、楠木等大型多宝槅、条案、几案、宝座及床等各类一级文物。然而,这批文物没有得到当时相关人员的重视和保
护,很多家具被毁坏,王世襄先生专门撰文表示了痛惜。后来,故宫工作人员修复了部分捐赠家具,邀请朱先生去看一看,朱
先生答应了,然而没有去。再问的时候,他说:“我就不去了,看了难过。”一说起故宫捐宝人,大家容易想到的名字是张伯
驹,朱先生和张伯驹第一次碰面,是在琉璃厂的古董店里。尽管掌柜两边传话,两个翩翩公子都有些傲娇,始终没有过多的交
流。直到解放后,朱先生演了一回《长坂坡》的赵云,演出结束,远远看见张伯驹先生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兴奋地说:“真
正杨(小楼)派的《长坂坡》!”张伯驹先生和朱先生这一辈人,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战流离、内战动荡(张先生还经历了跟
军阀抢老婆),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在任何时候,面对钱财和权势,他们总是风轻云淡。这种风轻云淡,离不开
家人的支持,正如朱传荣阿姨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家从来都认为自己只是文物的保管者,从来没有认为是私有财产,父亲
把它们捐出去,我们没有任何意见。”而他们的夫人,也像极了古代仕女图中的女子,娴静却又不失性格。我们那位提议唱《
得意缘》的朋友,每次都要感叹,要找个这么得意的媳妇太难了——我知道他的标准,当然,这世界上有几个赵仲巽呢?19
93年1月9日,朱先生正在香港办事,忽然接到仲巽因肺心病昏迷抢救的电话,紧赶慢赶,赶上最后一班飞机回到北京,朱
先生看到的是“插着各种管子,口中有呼吸机”的夫人。仲巽不能讲话,拿笔在纸上写着,朱先生看着,泪已经滚下来。纸上
只有三个字:“不要急”。五十天之后,仲巽走了,捐出几亿文物的朱先生为了给夫人看病办后事,欠了四万多元的债。他写
了一首不算悼亡的悼亡诗,都是日常,瓶子里的花朵,盆景上的假山石,读书唱戏鉴古,他的生活里已经充满了妻子的影子:
登台粉墨悲欢意,恍似神游伴玉颜。很久之后,他对小女儿说:“我们想共同庆祝结婚六十年,本是可以指望的,没想到她竟
自去了。”2003年,有记者到朱先生家采访,临走时打算给朱先生拍张照,朱先生忽然叫停。他回身走到墙上那张“泰岱
晴岚”照片前,这是朱先生八十五岁登泰山拍摄的作品。在这幅摄影作品下方,端立着一方精致的小画框,内有仲巽的小照。
朱先生在相框上摆了两朵红绢花,然后转过身来说:“照吧。”参考文献:朱传荣:《父亲的声音》,中华书局2018-1
0王世襄:《锦灰不成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