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要读点鲁迅》节选二
决绝的态度,很“偏激”。大家最熟悉的,是《狂人日记》,通过“狂人”之口,把中国历史,特别是封建礼教和专制制度
概括和比喻为“吃人的筵席”。“狂人”晚上睡不着,翻开历史书,在满纸仁义道德的字里行间,看到的只有两个字:
“吃人”。这当然是一种小说的形象表现,不是逻辑判断,但其中有鲁迅独特的体验与发现。在“五四”时期,鲁迅一谈到
旧礼教、旧制度,往往深恶痛绝,有时把话说得很“绝”。他甚至曾经用这样义无反顾的语气来表示:“我们目下的当务
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
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华盖集·忽然想到》)鲁迅的“偏激”不只是情感的
表达,也是一种思想策略。
不能否认,在对待传统的问题上,鲁迅的确常采取与惯常思维不同的逆反质询。这可能让人震撼、惊愕,却又顿觉清醒
思路洞开:“从来如此,便对么?”——这是《狂人日记》中的话,其实也是鲁迅式的质疑。对普通人来说理所当然、
司空见惯的事情,或者场面上的官样文章,到鲁迅那里,就有疑问和反思,还可能有独特的发现。举个例子,清代乾隆
年间修《四库全书》,由纪昀等三百六十多位高官、学者编撰,三千八百多人抄写,耗时十三年,共收录三千多种
著作,书目提要一万余种。一般认为这是伟大的文化建设,所谓“盛世修史”,有大气魄。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这种
结论是毫无疑义的。《四库全书》的确了不起,给后世保留了多少古代的典籍。但鲁迅对此不以为然,视为一种“文化统制”
是“以胜者的看法,来批评被征服的汉族的文化和人情”,“文字狱只是由此而来的辣手的一种”、(《买<小学大全>
记》)鲁迅不是否定《四库全书》,而是要揭示其中有统治阶级把握着的“历史的阐释权”。事实上,很多被认为不适合所谓
正统文化,特别是不利于清朝统治的书籍和文献,或认为内容“勃缪”和有“违碍字句”的书,都被分别“销毁”和
“撤毁”。当人们都在称赞这项文化工程时,鲁迅却来揭露真相,认为官修史书往往把历史上的真实抹去了,这就是所谓的
篡改历史,强迫遗忘。类似这样说出真话指明“皇帝的新衣”的例子,在鲁迅作品里比比皆是。因为鲁迅对传统首先采取的
是怀疑的态度,他常常另辟一种眼光,透入历史的本质去重新思考评判。鲁迅有意用这种逆反式的评判去警醒人们,挣脱
被传统习惯所捆绑的思维定式,揭示历史上被遮蔽的真实,正视传统文化中不适于时代发展的腐朽成分。
如果不领会鲁迅的这种批判的意图和姿态,就可能以为鲁迅太片面和绝对,鲁迅最为一些人所“诟病”的,是他甚至主张
不要读中国书。在《青年必读书》一文中,鲁迅这样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得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
——但除了印度,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
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单就这言论来看,的确
又很绝对。问题是如何理解鲁迅说这些话时的语境。鲁迅是针对“五四”落潮后,那些尊孔读经的复古思潮,而提出“少看
中国书”的。其中也蕴涵有鲁迅对“中国书”也就是传统文化的整体感受,特别是对那种麻木人心的“僵尸的乐观”的反感。
注意,鲁迅不是写学术论文,他是写杂文,一种批判式的文学的表达。传统文化当然有精华也有糟粕,不宜笼统褒贬,
但当传统作为一个整体,仍然严重牵绊着中国社会进步时,要冲破传统的“铁屋子”,觉醒奋起,就不能不采取断然的
态度。这大概就是“五四”启蒙主义往往表现得有些激进、有些矫枉过正的历史理由,也是文化转型期的一种常见现象。
我们应当理解鲁迅的“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