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们离开以前-爱给我们抵达生命完整的机会
二〇二〇年疫情初期,几年前我专访韩红谈公益慈善的节目片段被许多媒体纷纷转载,几度热搜
刷屏。韩红当时压力很大,我也特别写了一篇文章回应媒体的关切,希望大家不要神化她,更不要妖魔化。认真做公益的人都
不容易,历史告诉我们,狂热地神化一个人和毁灭一个人往往不过一线之间。除夕夜当晚,我的许多记者朋友已经身在武汉展
开了调查报道。我虽然人不在一线,心却一直跟随着前方不断传来的消息而跳动,完全没有心思过春节。许多消息触目惊心,
真假难辨,我发了删,删了又发,有些崩溃。一月二十五日夜里一点,韩红给我发来微信:“弟弟,不许颓,相信我!我将用
我的生命保护他们!”那时,韩红慈善基金会的援助物资已经在新年的夜色中,驶向了武汉。专访韩红那期节目,我们谈公益
、谈慈善、谈音乐,但其实这些并不是最打动我的。最打动我的,是她谈奶奶的离去。我问韩红:“这几年,你生命最关键的
转折点是什么?”刚刚还兴致昂扬地为我们即兴清唱了一首歌的韩红突然陷入了沉默,她低着头,看着光滑洁白的桌面,许久
,她才缓缓地开口:“二〇一五年三月八日,我的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是哭着睡着的。睡醒了,我就继
续坐在家里,一个人对着镜子哭。她走了,留下我,要自己来思考和面对人生。”“奶奶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吗?”她没有
抬头,但我依然追随着她的眼睛。“奶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把‘信仰’这两个字写进了我的身体里。”韩红望向我,
目光坚定。“我奶奶是最早发现我有音乐天赋的人。我三岁左右,她教我学习数字123,她写在纸上教我念‘1’,我看着
她,说‘哆’。”“我骨子里是一个有锋芒的人,是个有争议的人。但要感谢我的奶奶,从小她就时常给我讲,无论如何首先
要做一个有教养的人。”“奶奶的离去真正给了我一段思考人生下半场该怎么走的时间。以前很多事我会觉得特别委屈,会愤
怒,现在年纪大了,也从内心真的接受了这一切。在人生得到和失去的天平上,我得到的东西要多得多,珍贵得多。”不是被
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孩子,也许对这份祖孙情很难感同身受。韩红的童年是不幸福的,她没有得到父母完整的关爱,没有机会像
许多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成长。但老天恩赐她最大的幸运,便是这份来自奶奶的无私的爱。奶奶的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面对
一切的底气和底色。一个真正成全了自我的人,也一定是利他的。我想,公益对韩红而言,也不止于一份慈善,更是她与自己
、与痛苦、与童年残缺、与灵魂深处和解的一种方式。这条和解的路,因为伴有悲悯心和使命感,让众人赞美与感动。爱给我
们抵达完整生命的机会。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三日晚,万科集团创始人王石在北京水立方举办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跨年演讲,
我受邀担任这场活动的策划人与主持人。这场活动内容丰富,其中最打动我的,是时年六十七岁的王石对于已离世的父母的幡
然追忆,对亲人生死的生命反思,对女儿的爱的表达。此前,我已经与王石有过数面之缘,也做过两期节目专访,创业、攀登
珠峰、读哈佛、赛艇,包括他的感情生活……在我心中,我一直把他视为人类不断拓展生命宽度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再度见面
,便是活动的第一场策划会,当时震动全国,持续了数年的“万宝之争”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王石侃侃而谈,跟我们分享他
这场跨年演讲想要表达的内容。我听了却直摇头。他坐在沙发中央,面容清癯,眼神天真,落日余晖透过落地大玻璃窗洒下一
地辉煌,投映在他的眼眸中。见我沉默摇头,他语气冷清地问我:“毕博士,你有不同的看法吗?”我望着他的眼睛,总是能
看到眼底深处那汪清澈的东西。工作原因,我接触了国内外许多企业家,我天然地喜欢捕捉这些复杂人物背后某些深藏的光色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不是不精彩,而是这些经典场景公众大多已知晓。我想听一些未曾了解的故事。”“比如?”他反问
我,“你想知道什么?”“比如你到底从哪儿来?你和你的父亲、母亲,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他们爱你吗?你的性格、人生的
每一步选择,是否和他们相关?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方面的报道。”我面带笑意,语气和缓。王石看着我,一会儿又看向他的
秘书冯楠和其他同事。“不是我不想讲,而是我并没有太多的回忆。”气氛开始有些肃然。一位同事试图打圆场,笑着说:“
那咱们先聊聊别的东西。”“这些是关乎我们完整生命最重要的事情,你再慢慢想想。”我没有松口,继续道。他抬起眼睛,
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们便在这种时续时断的沉默中草草收场。我意识到了谈
话的不顺利,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第二天清晨,初冬的阳光依然放肆,尤其是透过玻璃聚拢在屋里时,一屋子早春般的
明媚。我刚落座,便听见王石与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我抬起头,见他满目华彩,笑意盈眉,恍若少年。他向我走来,
嗓音盎然清亮:“我昨晚回去想了一晚上,关于你问我的问题,我想起来很多我和我父亲母亲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听。”我也
跟着笑,点了点头。他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打动了我。“细想我母亲对我的影响,实际上来讲我们的关系一度是非常冲突的。我
母亲非常强硬,我往往有点躲着她,完全听不进她的意见。我和母亲之间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一件事情,我才感觉到我母
亲对我的关心,而这已是多少年之后了。”他说着说着,语气轻缓,进入了回忆的隧道。王石父亲离世后,他把母亲接到深圳
一同生活。虽然是在同一屋檐下,但因为王石经常出差,也很少回家住,母子二人很少见面,更说不上几句话。直到有一天,
王石回家睡觉,半夜醒来后,发现卧室的门开了一个缝,他本能地起身想去把门关上,却发现他的母亲站在门外,透过半开的
门缝在远远地看他。他问:“怎么了,妈妈?”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他也没多想,两人便各自睡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有次
他半夜又醒了,看到屋子的门又开了一个缝,和上次的情景一模一样,他这才回过神来。“我知道我母亲在看我,我就没敢动
,我知道我这样一动,她一定就回去了,因为她怕打扰我,又想来看我。那时候我就忍着,最后忍到身子都僵硬了。”我想象
着那一幕:一道窄窄的门缝,里面的儿子一动不敢动,门外的母亲也是一动未敢动。生命里多少深情原来都珍藏在这点滴之间
。记忆的阀门一旦开启,便止不住了。他想起他结婚时,母亲送了他一条二手的羊毛毛毯。母亲有八个儿女,清贫的日子,给
孩子们准备一件像样的结婚礼物便是她的头等大事。他想起他创业初期,公司上市,当时股票根本发不出去,母亲把她的退休
金全部拿出来买了股票。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股票是什么,只是因为是儿子的创业公司,她就一定要买。他想起他朴素、老实、
热爱自然的父亲,今天他喜欢植物、喜欢登山也许都是父亲潜移默化给他带来的影响……那一刻我望着他回忆父母漫漫谈来,
如同望着一个幸福而天真的孩子。我也才意识到,无论是谁,无论做出多大的丰功伟业,无论走过多漫长的岁月人生,我们对
父母的认知其实永无尽头,父母赐予我们的爱也永无尽头。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水立方三千多名观众的见证下,王石
登台演讲。第一幕,便是王石父母合葬的照片。照片从大幕上落下,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他的父亲母亲在八位儿女的见证下完
成了合葬,三十七点九平方米,一共可以安放三十四对六十八个骨灰盒,王石把三代人的生死事都做好了安排。站在舞台上,
王石说:“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什么呢?是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生命。我们往往谈到死,谈到亲人的离去就会很沉痛。我们为什
么不更多地去看到他们给我们的生命带来的欢乐呢?让我们更好地继续生活下去,在他们身上获得力量,获得精神。我也应该
更多地主动把内心对女儿的深情表达出来,这样才不会成为遗憾。我也想借这个舞台对我的父母,对我的女儿说一声: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