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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12

2023-09-14 18:20  views:267  source:953509189    

花厅内的气氛彻底僵硬下来。朝中之事大家都不怎么敢深论,又眼见得姜雪宁这架势骇人,干脆连和事佬都不敢出来做了。只
心里纳罕:一个前面十四年都养在田庄半点见识都没有的姑娘,在京中待了四年而已,怎生这般叫人害怕?好在正当此时,外
头下人忽然面带喜色,急急来报:“禀小姐,临淄王殿下和燕世子已经在外头了。”先前尤月与姜雪宁这一番争执,立刻就被
众人抛之于脑后。甚至连尤月自己都一下不在意了。花厅里这些妙龄女子们,一下交头接耳的谈论起来,各有或憧憬或羞赧的
娇态,有一些胆子大的更是直接凑到了门旁窗边去看。唯有姜雪宁闻言微微怔然:燕临怎么也来了?但随即便感到了头疼。难
怪她今日来清远伯府,见着来赴宴的人这么多,原来不是伯府重新得势,而是因为燕临与沈d要来!这下可好――那日她婉拒
燕临时信口敷衍说要在家歇两日,结果正到了九月九重阳节的时候又来别人家赴宴,只怕一会儿醋坛子要翻了。清远伯府赏菊
都在园子里,男客女客虽然分开,可一边在花厅,一边在水榭,相距其实并不遥远,且两边进来时都要经过园中一条长廊。在
花厅里,在水榭里,远远就能看见。那下人来报时,燕临与沈d已经从外头进来,不多时便走上了长廊。沈d天潢贵胄,温文
尔雅气质自不必说。今日的燕临则难得没带佩剑,作贵公子打扮。一身收腰的锦缎天水蓝长袍,革带上简单地悬了一块白玉,
少年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遥遥从长廊那头走上来,仿佛一灼灼骄阳,使人目眩。花厅里这些闺中少女,早已过了
不知事的年纪,一时望见这般出色的公子哥儿,心底都萌生出些许的春情来。尤月更是看呆了眼,脸颊绯红。她今年也是十八
妙龄,自忖容色高于姐姐,又与燕临年纪相仿,昨日听闻燕世子与临淄王要来时,便暗中揣度燕临为何而来,险些一夜没睡好
觉,如今见得燕临来,心便怦怦直跳。“哎呀!”一位倚在门边看的小姐,忽然叫了一声,惊讶地以手掩唇。“燕世子怎的向
这边来了?”众人顿时跟着惊讶起来,原本还能在座中假装镇定的都不由站了起来,向外望去。果然,只见燕临立在廊上,同
旁边的沈d说了两句话,便带着他身边那名青衣仆从,往花厅的方向来。厅中众人立刻猜测起来。“燕世子这是要干什么?”
“来找谁吗?”“呀,莫不是来找咱们尤家小姐吧?”尤月、姜雪宁她们这一桌正好在窗边,乃是整个花厅中视野最佳的位置
,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相应的,外头也能略窥其一二。尤月听得其他人打趣,心里欢喜,面上却是又羞又恼,作势要打那几个
嘴碎的,只道:“你们可别胡说,我们府里可没发帖请燕世子,昨日接到他回帖,说今日要来,府里上下还纳闷呢。谁知道世
子为什么来?”她不这般说还好,一说越发引人猜测:“那这可是巴巴寻来的,还是清远伯府面子大呀。”姜雪宁坐在窗边一
角,朝外望着不说话,脸上半点看不见旁人那般暗暗的激动和羞怯。别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在她身上。唯有尤霜若有所思地向她
看了一眼。不多时,燕临已经走近,竟正正好来到那窗前。今日是清远伯府的宴,燕世子若只在男客那边倒也罢了,眼下往女
客这边走,难免就要使人多想:既在伯府,又来女客这边,且今日还给面子来赴宴,按寻常道理来推论,自然是来找尤府小姐
的。一时周遭目光都落在了尤月身上。也不知是疑多,羡多,还是嫉妒居多。尤月身处于旁人目光之中,只生出一种前所未有
的紧张,差点一个失手打翻了茶盏,但很快这种紧张就变成了一种得意与虚荣。毕竟算主人家,要待客。她轻吸一口气,压住
那一颗几乎就快要跳出喉咙的心,穷尽了自己比毕生的镇定,端出了一副得体优雅的姿态,款款起身,便扬起了微笑:“燕世
子――”燕临长在高门,从小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他面前献媚,见多了这样矫揉造作的姿态,都懒得睬她一眼,全当没听到,反
将目光落到了窗内角落里那名少女的身上。姜雪宁犹自端坐。一双明澈的眼从里面看出来,自然且安静,只是神情间似乎藏了
几分苦恼,倒像是觉得他是个麻烦似的,叫人看了心头火起。燕临本就不满她敷衍自己又跑来这劳什子的清远伯府折腾,当下
便微微抿唇,拉下了脸来,道:“没想到今日我也来吧?”周遭所有目光“刷”地一下转了向。尤月面色一白,刚在面上挂好
的得体微笑险些扭曲,几乎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豁然回转头来看着姜雪宁!姜雪宁心底叹了口气,不答话。燕临便道:“你
出来。”周围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姜雪宁知他脾性,猜他心底着恼,倒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触怒了他,只恐他脾气上来叫
大家都下不来台,便依言起身,出了花厅。她前脚才迈出去,花厅里后脚就炸开了。先才还对燕世子怀有憧憬的大家闺秀们简
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带着看尤月的目光都古怪了几分。尤月作为主人家巴巴站起来,才刚说了半句话就要招呼客人,谁
料想这位尊贵的客人竟然半分也不搭理她,反而跟她们以为上不了台面的那姜二姑娘说话,言语之间更好似熟识,实在叫人惊
得跌落一地下巴!这何异于当面打脸?原本她们以为燕世子与临淄王殿下来赴宴,该是清远伯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可看
燕世子方才言行,似乎完全不是她们想象的那般。尤月站在原地,望着外头那两道远去的身影,脸上忽然变得五颜六色,表情
十分“精彩”。燕临走在前面。姜雪宁落后半步。青锋与棠儿则在更后面,只远远跟着。等走到这园子角落的幽僻处了,燕临
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她:“自己说要在家歇两日,今日又出现在人家赏菊宴上,你成心要气我是吧?”姜雪宁自打听见
他来了,就知道醋坛子要倒。如今果然倒了。她抬眸望他,眼底仿若一泓清泉,只含笑道:“我也是回了屋才看见有尤府的请
帖,临时决定的。何况你现在不也来了吗?”这话里意思,竟像是说她知道燕临也会来一样。燕临顿时生不起气来,还没来由
的感觉到了一丝甜意。他先前抿起来的唇角便压不住了,浮上来一抹真笑,道:“正经本事没学多少,哄我的功夫倒练了个炉
火纯青!”姜雪宁心里道:你不就吃我这套么?嘴上却是道:“可世子胆子也太大了些,方才厅中还有其他府里的小姐在呢,
你也敢过来。今日情形叫人瞧见,怕不知回头要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呢。”“那便叫他们传好了。”燕临眉目间竟透出几分霸
道来,浑然不将那些放在眼底。“往日是我尚有两年才加冠,不好叫旁人知道,怕中间生了什么变故,让你为流言所困;可如
今就剩下两个月,我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姜雪宁一时无言。这时她想起来的,是上一世燕临那血腥的冠礼,抄家灭族,
流放千里,偌大的燕氏一族一朝覆灭,只像是烈日坠于山谷,暗得透不出一丝光来。再看眼前少年对真正成年的憧憬与向往,
不由深觉残酷。燕临瞧着她神情不对,以为她是生气了,一时倒生出几分局促,思量片刻便改口道:“但你若不高兴,往后这
样的事情我再也不做。”姜雪宁心底越发荒凉。燕临却走上来一步,拉了她的手:“殿下那边还在等我,你今日既出来了,就
不急着回去。待得下午宴席散了,你在层霄楼等我,我晚些时候出来,带你去看灯会。”少年的手是执剑的手,指腹磨出些细
茧,拉着她手掌时,传递出一股透入肌理的热度。姜雪宁看他笑望着自己,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毕竟先拒了他又来了清远
伯府,要再拒他一回,只怕当场翻脸给她看,只好应下了,道:“好。”燕临在此也不好多留,且误以为她不高兴他高调行事
,是以跟她说了两句话,又交代她一会儿万莫贪杯喝成只醉猫,这才带着青锋返回水榭。姜雪宁则顺着原路,信步要回花厅。
可才经过几丛花树,忽然便听见几声咒骂从花树的另一边响起,透过交覆的枝叶传了出来,“小贱蹄子让你跑!”“你是谁的
种都还不知道,府里养你这许多年,你倒还敢反了天了!”“塞住她嘴,摁她下去清醒清醒!”中间仿佛夹杂着女子绝望的呜
咽声,但模糊极了。姜雪宁的脚步在这条幽静少人的道路上停住,电光石火间,已然意识到花树的另一边正在发生什么,理智
催促着她赶快离开。可脚却半分不听使唤。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疯了,竟轻轻抬手拉开了一根枝条,透过缝隙向里望去。那边
是一片不大莲池。只是深秋时节,夏日里的莲花荷叶早已败了,留下满池的衰色,尚未来得及清理。此刻正有三个粗使婆子在
池边上。其中一个黑着脸抽了帕子擦着自己被咬出血的手腕,另两个婆子一个绞住了尤芳吟的手,一个摁住了尤芳吟的头,竟
将人朝着水里按!姜雪宁只听闻说上一世的尤芳吟是落水之后才大变了性情,却不知是这般的“落水”法!棠儿站在她身后已
是看得骇然。姜雪宁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先前在她心底叫嚣过的声音再一次浮了出来,比上一次还要尖锐,还要刺耳――别
去。别去。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原本的尤芳吟胆小怯懦且蠢笨,只会被人欺负。你救她也不过只能救得一时,难道还能救得了
她一世?且你真不想见另一个尤芳吟吗?别去,别去。杀人的不是你,你不过袖手旁观而已!那几个粗使婆子因尤芳吟从柴房
中逃跑而受了两位小姐责骂,恨她一个贱妾所生且身份不明的庶女不识抬举,成了心地要折磨她,好叫她长长记性,日后不敢
再犯。这一来下手便极重。把人脑袋按进水里,任由她扑腾挣扎,也不让她起来。尤芳吟被关在柴房中几天,都没吃下多少东
西,又挨了打,哪里还剩下多少力气?只不过挣扎了几下就再也挣扎不动。这池里的水冰凉,灌进她口鼻,已难以呼吸,先前
还算激烈的反抗便渐渐无力起来,一段纤弱的脖颈慢慢地向着池水里沉去……那是何等一种绝望的姿态?姜雪宁忽然便被扎了
眼。死亡的恐惧,没人比她更懂,因为她已切切实实地经历过一次。这一时见着尤芳吟不再挣扎,脑袋里已是轰然一声:当真
能见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姑娘在她面前被人谋害,又当真觉得等她要等的那个“尤芳吟”来,她能与上一世般问心无愧地与她成
为挚交吗?那一刻,姜雪宁的理智终究没能控制住,一声“住手”喊出时,她便知道,她这几日来对自己的告诫,全然白费!
她是个自私的人。可坏得不够彻底。那池边三名婆子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贵家小姐从花树间走了出来
,便连忙松了手。只是尤芳吟早已没了力气,她们手才一松,她整个人便从池边跌了下去。只听“噗通”一声响,人竟往池底
沉去。先才动手那两名婆子见状顿时面色一白。姜雪宁一张脸上没有表情,连声音都异常冰冷平静,只道:“把人捞上来。”
两名粗使婆子原只不过是想要惩戒尤芳吟一下,哪里料到她这样不禁折腾?再卑贱那也是府里的庶女。若真闹出人命来,她们
吃不了兜着走!被姜雪宁这么一吩咐,当即便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人往上捞,再拖到岸上时已是湿淋淋一身,脸色发青,
两眼紧闭。先才指使人动手的那婆子也慌了神,忙道:“快,拍两下!”姜雪宁便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们施救,也看着这一
张自己本来熟悉的脸,可心里面却是前所未有的恍惚,一时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更期待,还是更恐惧。她想,自己是
虚伪的。明明可以早一些出面呵责,可她偏要等到人奄奄一息了,才出来阻止。也许,这样便能安慰自己:不是见死不救,也
不是故意要尤芳吟来到这个令她厌恶的世界;她尽力了,只是没能阻止这件事罢了。“咳!”那粗使婆子拍了两下都不见有反
应,慌神之下用了大力气在人背后一拍,又掐了人中,人才猛地咳嗽了一声,把呛进去的水都咳了出来。一双眼疲惫而缓慢地
睁开。这一瞬间,姜雪宁没站稳,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两步。那一双眼,不聪慧,不通透。半点没有她所熟悉的那种身在局外
淡看人世的清醒与淡漠。只有一片仓皇的恐惧,笨拙的木讷。不是她。姜雪宁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仿佛得到了救赎。
可随即,便有一种旷世的孤独,翻涌上来,将她浸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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