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犹如此(三)--白先勇
我可以在星期五课后开车下洛杉矶国祥住处,第二天清晨送他去。输血早上八点钟开始,五百CC输完要到下午四、
五点钟了,因此早上六点多就要离开家。洛杉矶大得可怕,随便到哪里,高速公路上开一个钟头车是很平常的事,
尤其在早上上班时间,十号公路塞车是有名的。住在洛杉矶的人,生命大部分都耗在那八爪鱼似的公路网上。
由于早起,我陪着王国祥输血时,耐不住要打个盹,但无论睡去多久,一张开眼,看见的总是架子上悬挂着的那一袋血浆,
殷红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塑胶管往下流,注入国祥臂弯的静脉里去。那点点血浆,像时间漏斗的水滴,无穷无尽,
永远滴不完似的。但是王国祥躺在床上却能安安静静的接受那八小时生命浆液的挹注。
他两只手臂弯上的静脉都因针头插入过分频繁而经常瘀青红肿,但他从来也没有过半句怨言。王国祥承受痛苦的耐力惊人,
当他喊痛的时候,那必然是痛苦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负荷的了。我很少看到像王国祥那般能隐忍的病人,
他这种斯多葛(Stoic)式的精神是由于他超强的自尊心,不愿别人看到他病中的狼狈。
而且他跟我都了解到这是一场艰巨无比的奋斗,需要我们两个人所有的信心、理性,以及意志力来支撑。
我们绝对不能向病魔示弱,露出胆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一直在互相告诫:要挺住,松懈不得。
事实上,只要王国祥的身体状况许可,我们也尽量设法苦中作乐,每次国祥输完血后,精神体力马上便恢复了许多,
脸上又浮现了红光,虽然明知这只是人为的暂时安康,我们也要趁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
开车回家经过蒙特利公园时我们便会到平日喜欢的饭馆去大吃一餐,大概在医院里磨了一天,要补偿起来,胃口特别好。
我们常去北海渔村,因为这家广东馆港味十足,一道避风塘炒蟹非常道地。吃了饭便去租录影带回去看,
我一生中从来没看过那么多中港台的连续剧,几十集的《红楼梦》、《满清十三皇》、《严凤英》,
随着那些东扯西拉的故事,一个晚上很容易打发过去。当然,王国祥也很关心世界大势,那一阵子,
东欧共产国家以及“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土崩瓦解,我们天天看电视,看到德国人爬到东柏林墙上喝香槟庆祝,
王国祥跟我都拍手喝起采来,那一刻,“再生不良性贫血”,真的给忘得精光。
王国祥直到八八年才在艾尔蒙特(El Monte)买了一幢小楼房,屋后有一片小小的院子,搬进去不到一年,
花园还来不及打点好,他就生病了。生病前,他在超市找到一对酱色皮蛋缸,上面有姜黄色二龙抢珠的浮雕,
这对大皮蛋缸十分古拙有趣,国祥买回来,用电钻钻了洞,准备作花缸用。有一个星期天,他的精神特别好,
我便开车载了他去花圃看花。我们发觉原来加州也有桂花,登时如获至宝,买了两棵回去移植到那对皮蛋缸中。
从此,那两棵桂花,便成了国祥病中的良伴,一直到他病重时,也没有忘记常到后院去浇花。
王国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虽然他不肯露声色,他独处时内心的沉重与惧恐,我深能体会,因为当我一个人静下来时,
我自己的心情便开始下沉了。我曾私下探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医生告诉我,国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贫血,经过二十多年,
虽然一度缓解,已经达到末期。他用“End Stage”这个听来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想听也不愿意他再往下说。然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却像潮水般经常在我脑海里翻来滚去:这次王国祥的病,
万一恢复不了,怎么办?事实上国祥的病情,常有险状,以至于一夕数惊。有一晚,我从洛杉矶友人处赴宴回来,
竟发觉国祥卧在沙发上已是半昏迷状态,我赶紧送他上医院,那晚我在高速公路上起码开到每小时八十英里以上,
我开车的技术并不高明,不辨方向,但人能急中生智,平常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一半时间便赶到了。医生测量出来,
国祥的血糖高到八百MC/DL,大概再晚一刻,他的脑细胞便要受损了。原来他长期服用激素,引发血糖升高。
医院的急诊室本来就是一个生死场,凯撒的急诊室比普通医院要大几倍,里面的生死挣扎当然就更加剧烈,
只看到医生护士忙成一团,而病人围困在那一间间用白幔圈成的小隔间里,却好像完全被遗忘掉了似的,好不容易盼到
医生来诊视,可是探一下头,人又不见了。我陪着王国祥进出那间急诊室多次,每次一等就等到天亮才有正式病房。
自从王国祥生病后,我便开始到处打听有关再生不良性贫血治疗的讯息。我在台湾看病的医生是长庚医学院的吴德朗院长,
吴院长介绍我认识长庚医院血液科的主治医生施丽云女士。我跟施医生通信讨教并把王国祥的病历寄给她,与她约好,
我去台湾时,登门造访。同时我又遍查中国大陆中医治疗这种病症的书籍杂志。
我在一本医疗杂志上看到上海曙光中医院血液科主任吴正翔大夫治疗过这种病,大陆上称为“再生障碍性贫血”,简称再障。
同时我又在大陆报上读到河北省石家庄有一位中医师治疗再障有特效方法,并且开了一家专门医治再障的诊所。
我发觉原来大陆上这种病例并不罕见,大陆中西医结合治疗行之有年,有的病疗效还很好。
于是我便决定亲自往大陆走一趟,也许能够寻访到能够医治国祥的医生及药方。我把想法告诉国祥听,
他说道:“那只好辛苦你了。”王国祥不善言辞,但他讲话全部发自内心。他一生最怕麻烦别人,生病求人,实在万不得已。
一九九零年九月,去大陆之前,我先到台湾,去林口长庚医院拜访了施丽云医师。施医生告诉我
她也正在治疗几个患“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人,治疗方法与美国医生大同小异。施医生看了王国祥的病历没有多说什么,
我想她那时可能不忍告诉我,国祥的病,恐难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