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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六)

2023-07-24 12:31  views:309  source:小猫头    

“就是这个呀。由于有你这个活着的证人,所以必须承认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译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
德川慕府第一代将军,终结了战国时代,为日本带来长达约两百六十年和平统一天下的人物)怎么办,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吗?
” “当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说愈玄了,没有家康的话,这个江户(译注:现在的东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
你怀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为什么那么地自信?” “怀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说家康的子孙不是有很多吗,和我一样,是
活证人。” “不过,你呀顶多才三代吧,也许现在还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时的事情,至于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现在
该不会有人知道家康活着时的事吧,即使是子孙也无法确信事情的对与错吧。” “不是有纪录吗?家康的纪录当然不是我曾
祖父可媲美的,纪录可多着呢,而且都是公开的。我虽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却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并不实在吧。你
怎么认为那是可以信赖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吧,即使不实在的说法说中了什么的,正式文献里可没那么记载的唷。” “
话虽这么说,我可是采信脍炙人口的说法,因为说法各异很难选择,所以怀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跃式了吧。” “
呵呵呵。”京极堂笑容满面。 “干嘛怪里怪气的?” “关口君,这么说来,你也肯定大太法师(译注:巨人传说之一,传
闻广布在东日本。巨人拥有极大的力气,传说在一夜之间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啰。” “你愈说愈奇怪了,大太法师就是那
个出现在故事里的巨人吧。那玩意儿怎么会存在呢?” “为什么不?存在的条件和家康没什么两样呀。” “完全不同,一
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童话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纪录吗?两个不都是几乎无法确认的古早以前的事吗?再说大太法
师和故事、童话可不一样唷,是传说,不是‘从前从前有个地方’那种故事,而是‘在上古时候常陆国(译注:现在茨城县的
大部分)的那贺郡’那种地点明确,也留下痕迹的地方。当然不限于一个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传说,而且有各种传言,彼此
也没有发生矛盾。与其说有哪几个死因,不如说很真实。” 京极堂难道又想诓骗我吗?或者这一次想说的是,很无聊的有结
局的吹嘘和拙劣的笑话?我无法判断。 “你如果因为德川家康存在的纪录留存着而相信,那么,不相信大太法师那可就不合
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师。”说完,京极堂将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线装书啪地拿到矮桌上,随便地翻开后看着,“这种怪诞
书什么的也留存下来了,而且和家康的纪录一样,有很多呢。” 这是和刚才京极堂在看的《画图百器徒然袋》一样,都是石
燕(译注:鸟山石燕,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所描绘的《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续百鬼》,江户时代(译注:一六〇
三—一八六七年)的娱乐书,这是所谓的系列书,当时街堂巷街传说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魉那一类全都聚在这类书里。换句
话说,就像是妖怪名人录,总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应该很受欢迎。不过,总觉得那种画风很平淡,不像后来的芳年(译注
:原名吉冈米次郎,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和圆山应举(译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圆山派
之始祖,受到外来写实画法的影响,以精密的自然观察为基础,开拓了新画风,擅长山水、花鸟、人物,掀起写生画风潮,对
日本画的现代化极具贡献)所画的让人看起来觉得那样的恐怖。 “你说的太极端了吧,并不是都记载下来就好了。” “不
,写下来留存起来,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极堂以恶作剧后淘气小孩的样子看着我,然后又说道:“实际上,你并没有真
正接触到对象,只是根据纪录知道这些。基于这两点,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后大太法师和异形妖怪的立场,是一样的。
对你而言,因为条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断。但你的判断是承认前面两者的存在,而不承认后者。” “是呀,我有
许多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 “是这样吗?”京极堂以一副坏心眼儿的表情,阻断了我的话,“并不是因为有足以判断的材
料的关系,其实是你缺乏读后者纪录真正含意的理论,只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赖德川家康,却不信赖巨人的想
法,是因为并非没有重要证据,而是因为我个人思想狭窄的关系?” “不,你有你的常识,而且有主张。如果这符合现代社
会,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认为,无论在任何时代、处于何种状况,都还没有到达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地步。” “的确
如此,可是我还是不了解,不管是哪个时代,不可能有的东西还是不可能存在嘛。” “关口君,你刚才不是听懂了幽灵出现
的理论了吗?以同样的理论来看巨人,应该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会相信吧。有关区别现实和假想现实这件事,对于
正在体验的本人是绝对不知道的这件事,你也已经体会过了。” “那不是再礼让你百步,非要我去体验大太法师吗?我大概
会在囫囵吞枣后相信,不过,在别人看起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别人不会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话。”京极
堂独自笑了笑,说道,“可是变成语言的话,又另当别论了。如果变成语言,嗯,或者绘画也没关系,只要一旦抽象化、记号
化了的话,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来如此。但是别人即使理解了这件事,也只会把它当成是妄想。” 我尽量装出顽
固的表情,尽可能傲慢地反驳他:“是的,就像你说的那种怪诞,怎么说都是很个人的东西,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会认
为是妄想。不过,如果有人理解了这个妄想怎么办?也就是共同拥有假想现实、共同幻想。从遗留那么多纪录啦传承什么的这
一点来思考的话,比如说拥有大太法师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两人吧。对异形妖怪也一样。” 京极堂很快地翻起《百鬼
夜行》这本书,说道:“像这种妖怪们一定是基于什么理由,所以,才以这种形式留了下来。就像你说的,如果采信令人脍炙
人口的传说,那么,没有比妖怪这些家伙能让人传说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内,现代人的常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
异形们一致。即使看了纪录,虽然知道内容,却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于和常识比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们不过是以这种
程度的理由来决定信赖度。” “这么说来,就变成纪录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问题了。” 这个男人到
底要夺取多少我所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是啊,对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江户时代山村里的人们而言,比起‘家康’,
‘山中女妖’应该更具有现实感才对。跟他们提‘家康’,他们可能会说‘不认识那个老头儿’吧。” 结果,我只能在理解
后沉默了。要说被驳倒,比说受感动更不妥当。 “可是,语言非常莫测高深。例如,刚才所说的产生共同幻想,严格说来,
是共同并非相同,这是自夸。假想现实是很个人的,真正是无法共有的。” “说得好像不一样唷。如果无法拥有共同幻想,
那不就等干假想现实是妄想吗?” “所以才说是自夸嘛!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个信仰者都没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么称
呼吗?很遗憾,现在称作狂人。至于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体系化了后产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
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可是,宗教在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着虽然彼此的体验各异,但却能让其相信是相同的
结构。因此,能用同样的理论,处理许多人心灵和脑之间的纠纷。是能够拯救的。而承担这个结构的就是语言。” “语言一
开始就存在的吧。” “说得好。”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是的。‘真实的德川家康’并不等于你所相信的‘
家康的实际存在’,而维系了这两者的是‘家康的纪录’,亦即语言。”京极堂这时咳了一下,继续说道,“脑终究是个人的
器官,自己的脑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着语言的力量,记忆开始独自开步走。语言不仅使意识觉醒,还外出创造了
共同认识这个怪物。一旦变化为语言,就不是个人的东西了,能说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刚才你所体验的,有关个人式的认
识,亦即假想现实是否是现实的判断,当事人是无法决定的。可是一日一说出的语言是怎样的呢?由于受到许多人的检查,以
为可以安心了,但这是不对的。一旦成为语言这种共通抽象化的东西,也会因再度为个人所吸收而又变换为具体的东西。在这
个阶段能否正确地变换,这就不能端赖个人的判断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当京极堂话讲到一半时,我已表示明
白了,我说道:“比如说,语言虽然只有一句,却包含了许多资讯。我将你的事转达给别人时,如果没有‘京极堂店主’这个
语言,就必须费许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说明你的事情,只要说出‘京极堂’就行了。听的人只要听到‘京极
堂’,就能正确地描绘你。不过,我所描绘的京极堂和那家伙中的京极堂会很微妙的,不,会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样也说不
定。但因为有‘京极堂’这个共通的认识,当然话说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脑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断反正一样嘛,而觉得
放心。” “你治疗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确如此。语言其实是符咒的根本,你被‘关口翼’、我被‘京极堂’这个咒语给诳住
了,不知不觉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我们所知道的是那个记载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纪录,而不是德川家康这个人。
禅宗就是讲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虽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并非现实,可是我们偶然产生了自认知道家康的
错觉。这是因为藏纳‘家康’这个语言所带来的资讯的脑仓库,和藏纳了我们实际体验的脑仓库,是一样的仓库所引起的错误
。‘语言’带来的资讯和‘体验’获得的资讯,都成为‘记忆’的话,结果就变成一样了。换句话说,我们也能看到从未见过
的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译注:德川的尊称)的幽灵。” “原来如此,你这算是补充刚才的话吧。为了合乎逻辑,脑这家伙
所拿出的库存品当中,也可能混合着这些东西。” “没有脑家伙这种说法吧。我看你的脑力退步了呢。嗯,这么说来,有关
大太法师的事也一样。如果你面临的是一种必要的状况,那么他就会真的出现喔。” 京极堂愉快似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罐子。
“不,再怎么样也不想见那坐在富士山山顶、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这对丰富的生物学见识是一种妨碍,因为我是理工科的
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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