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手札之一(16)
连饭也不吃就倒卧床上时,她一定会拿着信纸和钢笔到房间对我说:“抱歉,楼下弟妹们太吵,我不能好好写信。”然后在我
桌上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我原本应该佯装什么也不知道,睡我的大头觉才对,但她似乎很希望我能说些什么,所以我又发挥
了被动的服务精神。其实我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但我精疲力竭的身躯还是勉强振作精神,趴在床上抽着烟说道:“听说有个
男人,用女人写给他的情书烧洗澡水。”“哎呀,真死相。就是你吧?”“我只是曾经用来热牛奶而已。”“真是荣幸,那你
就喝吧。”这女人就不能早点离开吗?说什么写信,我早看穿她的伎俩,她肯定是在纸上胡乱涂鸦。“给我瞧瞧吧。”其实我
死也不想看,但还是这么说,她却“哎呀,才不要呢。不要啦”地直嚷嚷,瞧她那喜洋洋的模样,实在不堪入目,令我倒尽胃
口。于是我想到找事差遣她做。“不好意思,可否帮我去电车道路旁的药局买包卡尔莫钦“钱的事就免了。”她开心地站起身
。要吩咐女人办事,绝不能泼她们冷水,而且受男人请托办事,女人反而很开心,这我最清楚不过了。另一个女人,是女子高
等师范学校的文科生,亦是所谓的同志。因为地下运动的关系,我每天都非得和她碰面不可。每次讨论完毕,她总会跟着我走
,而且老爱买东西送给我。“你可以把我当亲姐姐看。”她那矫揉造作的口吻令我听得直发抖,我挤出略带忧愁的微笑应道:
“我也是这么想。”总之,要是惹恼她,一定很可怕,我得想办法蒙混过去才行。基于这个念头,我百般伺候这位长得又丑又
惹人厌的女人,每当她买东西送我(她买的东西其实都很没品位,我大多马上转送给卖烤鸡肉串的老板),我总会摆出喜不自
胜的表情,开玩笑逗她笑。不论是房东的女儿,还是这名同志,我们每天都得碰头,所以不像之前那些女人一样,可以巧妙地
闪躲,最后我出于不安的心理,极力讨这两个女人欢心,让自己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同一段时间,我也从银座一家大型咖啡酒
馆的女服务生那里,接受她意想不到的施恩。虽然当时只见过一次面,但我拘泥于她的恩惠,感到既担心又惶恐,几乎无法动
弹。那时候我已不必依赖堀木的向导,而能自己搭电车,到歌舞伎剧场看戏,或是穿着碎花和服进咖啡酒馆,多少已能摆出一
副厚脸皮的模样。尽管内心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感到纳闷、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可以和人一本正经地寒暄。不,其
实就本性来说,我若不带着充满挫败感的丑角式苦笑,便无法与人寒暄。总之,即便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问候寒暄,我也能够
办到,这套伎俩莫非是之前为了地下运动而四处奔走所练就?还是因为女人?酒?也许主要还是归功于经济拮据,才能学会这
套本事。不论置身何处,我都恐惧不安,不过,要是能在大型咖啡酒馆里,混进众多醉汉、女服务生、男服务生当中,我那不
断被追逐的心灵,也会就此获得平静。我带着十元,独自走进银座那家大型咖啡酒馆,笑着对女服务生说:“我身上只有十元
,能喝多少算多少。”“这您不必担心。”她说话带有关西腔。她这句话,竟奇妙地让我原本畏怯颤抖的心灵就此平静。不,
并不是因为不用担心钱的事。而是因为我觉得,待在她身边,我什么也无须担忧。我喝了酒。因为她令我放心,所以我反而没
心情扮演小丑搞笑,我毫不掩饰地展现我阴沉寡言的本性,默默地喝酒。“这些菜您喜欢吗?”女子在我面前摆满了各种菜肴
。“只想喝酒是吧?我也来陪你喝几杯。”那是个寒风料峭的秋夜。我照恒子(记得是这个名字,但我已记忆模糊,不太确定
。我这个人连殉情的对象叫什么名字都能忘记)的吩咐,在银座小巷里的某家寿司摊里,吃着平淡无味的寿司,等候她的到来
(虽然忘了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当时那寿司有多难吃,我却记忆犹新。那位光头的店老板,模样像极了锦蛇,他摇头晃脑
地捏着寿司,佯装一副手艺高超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日后我在电车里,时常觉得某些人的脸似曾相识,左思右想,最后
发现原来是像当时那位寿司摊的老板,不禁为之苦笑。即使那名女子的名字和长相已经模糊的现在,我还是真切地记得那寿司
店光头老板的脸,甚至能清楚地画下,足见当时的寿司真的很难以下咽,令我感到既寒冷又痛苦。话说回来,就算有人带我到
好吃的寿司店品尝,我也从不觉得好吃。寿司实在太大了。我总是在心中暗忖,难道就不能捏成像大拇指般的大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