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杜甫的“败笔”,唐诗没有真正的“失败之作”
我手中的《全唐诗》,十二巨册,字印得很小,密密麻麻的名字,多到难
以从头到尾一首一首细细读完的诗,我相信这还只是一部分而已,流失的、淘汰了、不好拿出来见人的必定比存留的多很多。
但很奇怪,这么多写诗的人,而且动辄写一辈子,数量高达几百上千首,生活中每个稍稍重要的时刻都会写首诗,诗在人整个
生命中占领着如此巨大的时间和空间,但这里面,以我们今天的标准大胆来说,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纯粹的诗人。
这些写诗的人,他们的身份自觉,一直是我们所谓的士人文人,而不是诗人,
包括那一个个有着惊人文学禀赋和触感的天才诗人,自己都
不怎么珍视此一上天悭吝的祝福。他们很谦卑地相信,生命中有更重要的事,不是写诗;而他们更常不自量力地相信,自己真
正的能耐乃至于天命,也不是写诗,而是还没历史大舞台可显露的那部分。这奇异的谦卑和自大,往往在漫长的等待中、在一
次一次希望和幻想里合而为一,成为唐诗乃至于往后诗人的重要诗作主题。
研究唐代写诗文人的经济生活应该是颇有意思的题目,但起码从诗的实际呈现来看,这不是一群朝不保夕、
有衣食之忧的人,相对于当时的生活水平,他们过得不错,吃得也不
错,如果更考虑到书写者总是超乎常人的敏感易伤、诗的夸大渲染云云,那就更加不是个问题。
今天,任何一个稍稍认真的书写者都知道,我们多难拥有一个完整、不受干扰、肆无忌惮、
不忧愁吃什么穿什么地那样书写人生。我们总得分出一部分时间
心力,并折损一定比例的理想,去和世界打交道,好养活自己的书写:做另一份工作,在书写中加入一些好看、好懂、好煽惑
情感的东西,或至少减去深奥的部分,不放弃在公众面前露脸表演的机会,或最新的做法,慈眉善目经营部落格脸书什么的、
贴妻儿家居照片乃至于适时适量自我爆料,回答和文学全然无关的询问,只为了耕耘一批你出新书就会去买的有交情读者云云
。我们看回去,唐代这些写诗的人,的确比我们像天空飞的鸟——这么说,指的并不仅仅是他们好像不大忧愁吃什么、穿什么
这一点而已,更是他们的某种集体“生态”。我们实际从他们诗中显示的言行、生命轨迹、他们和世界的相对位置、他们和世
界的关系暨其对应伸缩之道等等,大致可看出来这是一个特殊的、相当程度封闭的、候鸟似的群体,如果要为他们找出一个最
鲜明的共同图像,我自己会选择“征途”,包括直指的,也包括生命隐喻的。这是一批始终动来动去的人,每一次停歇感觉都
是暂停,他们以某种鸟瞰的角度和时间节奏看世界,看万事万物。他们见到的人,老农、牧童、妇女云云,
也多是邂逅的、不识的、无名的,他们对这些人所在的世界并没进一步好奇,
或说心有其他;但他们彼此之间,看起来却又如此亲密、欢快、相
互关怀休戚与共,好像大家都是同一心性、同一种生命质料构成的人,今天你来看我,明天我又含泪目送你继续前行。我们知
道,真正朝夕相处的人会发展出一言难尽的千丝万缕关系,人的个性迟早会跑出来,其中必然有着难以事事嵌合的摩擦,不会
只有如此纯净的好意和祝福而已。
唐人的诗,基本上多是即兴应景之作,书写者并不那么主动选题目,而且深刻的程度一般不
会超过所谓的当下感触,深入到人的真皮组织底下,也通常得在眼前的景物改换、感触浪潮般退去之前快快写完。这样子写的
诗,真正使用的是人本身的才情和当下的机智,大家对着同一座山、同一条河、同一个欢宴夜晚、同一番世事如此的感慨书写
,诗的根本声音是共同的,用博尔赫斯的话来说,这声音是时代的,而不是个人的。也因此,大致上除了杜甫经常显得勉强、
显得左支右绌、随处有那种不顾一切硬碾过去的“败笔”之外,唐诗其实看不到什么真正的“失败之作”,
如果我们说哪首诗
并没写好,呈现的通常并不是刺眼的、力有未逮的劣作,而只是平庸,在于这样的诗大可不必写下来留存下来,它跟我们喝酒
聊天所讲的诸多话语一样,说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