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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的声音》

2023-05-25 23:19  views:815  source:立志做一个富婆    

我去采访这个州刚刚离休的专员。采访结束后我们坐在客厅喝茶,他却放了一段录音问我听到什么,我说是风里的树声。是树
声,他说,你听得懂这树声吗?有树风就有了形状,但风里的树是要说话的。你知道,这个州是一个贫困的地区,但因处在交
通要道上,过往的官员就特别多。我已经是上些岁数的人,实在不宜于干那些恭迎欢送的事,当组织上安排我来,我就想提前
离休,或者调往省城寻一个清闲的部门,拈弄笔墨,句读里暗度春光罢了。但到任后的那年秋天,我改变了心态,就一直在州
里干了五年。秋天的这一日,因下乡崴了左脚,在专署里调养,正读一册闲书,上有“留此一双脚,他日小则拜跪上官,胼胝
民事;大则跨马据鞍,驰驱天下”句,嘿然而笑,却接到通知:省上又要来一位官员。差不多成了定规,大凡省城、京城来了
重要人物,除了布置安全保卫措施,州城的社会环境得治理,卫生得打扫。公安局长就将城中的小商小贩全集中到城南角一条
巷中,几条主要街道两旁都摆上了花盆。而一些破烂地段无钱改造,就统统砌了大幅广告。他们在向我汇报时,特意指出已将
一个长年在城中上访的疯子用车拉到城外五十里地方去了,因为这疯子形状肮脏,而且叫嚣省上来了大官他要拦道喊冤呀。省
城的官员到了,他十分的年轻。我的左脚打了封闭针,和地委书记汇报了我们的工作,再听取和认真记录了他的指示,然后陪
他参观几个点。那个下午,我们从城南××县回来,才要步行去视察我们的商厦,十字路口那里就拥了一堆人,听得很嘶哑的
喊声:“树会说话的!树真的会说话的!”我立即知道出了事,脸都气红了,公安局长就跑过来拉我在一旁说,那个疯子谁也
没有料到又出现在了城里,而且抱着那电杆拉不走,围观的群众就很多。他向我检讨着他的工作过错,我没时间去训责他,忙
鼓动着省上的官员从另一条巷子转过去,但我仍听到那个嘶哑的喊声“树会说话的!树真的……”后边的话“唔”了一下,可
能是被手捂住了。地委书记在介绍着那条巷里的明清建筑,我趁机退后,招手让公安局长过来,问疯子怎么喊树会说话的?公
安局长说,他是为一棵树疯了的,就为一棵树多年在城里上访,满城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我说我来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公
安局长说一个疯子他怎能进了专署大院?我说,你去告诉他,让他不要找省上人,天大的冤枉,晚上到我办公室来说。晚上,
安排了省上官员在宾馆休息后,我虽然累着,但心轻松下来,也并没有睡意,在办公室等待那疯子。左等右等没来,我开始练
书法。我这身份不可能去歌舞厅,不可能与人打麻将,下班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读书练字,我业余唯有这爱好。写了一幅
古人句:“死之日,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不恨。”公安局长就亲自坐车把疯子拉了来。疯子竟是下午被关进
了拘留所的,我对公安局长大为光火,并且陪情道歉。疯子是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头,个子高大,但枯瘦如柴,头发和胡子已
成毡片,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老头进拘留所似乎并未介意,对公安局长的道歉也无动于衷,只嚷道:“树会说话的
!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公安局长说:“你嚷什么呀?这是专员!”老头说:“专员,树会说话的!”公安局长就吓唬了:
“你再嚷?!”老头偏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了几条青筋说:“树就是会说话的!”我说:“好吧,树会说话的。”老头得意
地看了公安局长一眼,一颗清涕就吊在鼻尖,一把捏下来要揩向桌腿,后来还是揩在身上的裤腰处。我让他坐,他说他不坐,
公安局长说:“让你坐你就坐!”按他在椅子上。我摆摆手让公安局长出去,开始询问老头。你叫什么名字?杨二娃。哪个县
里的?××县××乡东洼村。多大岁数了?不大,才70还差10天。你有什么冤枉事?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二
年栽的。怎么能是一九五二年呢?不是一九五二年,是一九四八年。树会说话的。就为这事吗?就为这事。你告了多少年了?
十五年零三个月。为一棵树值得告十五年?可树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为什么要说是一九五二年栽的?这点事村里就可以解决
嘛!德贵是坏人!德贵是谁?村长。他谋算这棵树哩,他想收回去再买了给他爹做棺材的。你找过乡长吗?人家在一个壶里尿
!一个壶里尿?德贵的婆娘是个卖×的,她和乡长……住嘴!你怎么这样骂人?我不骂了。你说吧。乡长我找过三十二次,他
派人打我,我到县上去,县上的父母官我都找过,父母官两年就换了人。张县长说要解决,但他调走了。又来了陆县长,他让
乡里解决,乡里不解决,向上反映我是刁民。我不是刁民。我又找刘县长,王县长,马县长,他们都不理我了,说我是疯子。
我是疯子吗?不是疯子。不是疯子!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要是疯子我能记得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你
说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那树还在吗?在的。它今年老了,身上有一个洞,东边那个枝丫枯了,那原先上边有个鸟窠的,八月
初三的夜里刮风,窠就掉下来,这窠应该归我的,村长的儿子却捡了去,那是能做三天饭的柴禾哩,我去……你说树是一九四
八年栽的,你有什么证明?我老婆证明。一九四八年春上我和我老婆去她娘家当天回来我栽的,栽了树老婆给我擀的宽片杂面
,调的干辣面,没有盐的,老婆说你将就将就吃。那你老婆怎么不出来证明?她死了。这娘们害了我一辈子,该她作证的时候
,她就上吊死了!这狗娘儿们,她死了我懒得给她烧倒头纸,别人家的老婆都是帮夫运,她却猪一样要我养活!还有什么证明
?拴狗那老怂能证明。我栽树时他正在地头捡粪哩,但他瞧别人都是说树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他就说他记不住陈年老事了。拴
狗老怂我瞧不起他!没人作证明,可树会说话呀,他们就是不去听!家里还有什么人?一个儿子,死了。儿子是好儿子。他像
我,村人都说我们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儿子陪我去县上上访,回来搭的拖拉机,拖拉机翻了,我没事,拖拉机却压在他肚子
上,肠子就压了出来。我那老婆向我要儿子,我骂了她,她就死在绳上的。嗯。专员,树肯定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
二年栽的,你去听听,树会说话的。杨二娃——在的。就这样吧。你拿上这点钱,明日去车站买了票回去。不要再跑了。我派
人很快去给你落实,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是一九五二年栽的就是一九五二年栽的,我给你个结果。是一九
四八年栽的!如果你们硬要说不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还要告的。你叫什么名字?惠世清。那好。那我就告德贵,乡长,王县
长张县长陆县长刘县长马县长,还有你惠世清,惠专员!送走了省上的官员,我打电话给××县的马县长,托他把有关杨二娃
的档案材料送上来。马县长亲自来州城向我汇报,杨二娃竟没有什么档案材料,但马县长知道这件事,说这棵树是在东洼村南
头,树下的那块地解放前属杨二娃的地,解放后土地收公,树却归私人。那时树小,谁也没在意,后来树大了,杨二娃说树是
一九四八年栽的,树权归他私人,村里人说树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一九五二年栽在地头的树应归村里。村里每年要伐,杨二娃
都护树,他把旧屋拆了重新盖在树下,现在树身就长在屋当堂里。就为这棵树,能值几个钱?马县长说,农民爱认死理,杨二
娃疯疯癫癫告了15年,活得真没个意思!那你说,怎么活着有意思呢?我训斥着我的部下,命令他们组织个专案组,去东洼
村落实这件事,树是有年轮的,可以请一些专家考证一下树到底是一九四八年的还是一九五二年的。专案组很快就回来了,考
证出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作了批示:树归属于杨二娃。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年春天,××县旱象严重,我下去检查
灾情,突然想起了杨二娃和那棵一九四八年栽下的树。我和马县长坐车往东洼村,打问杨二娃,村人说,杨二娃吗,早死了!
杨二娃死了。这老头瘦是瘦,精神头儿还好,而树被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又归属于他,冬天里他就病倒了。一开春,地气
上升,病又加重,不知什么时候咽气在家里,村人发现了的时候,人已经僵硬。马县长说,这老头,他要是继续上访,可能还
要活着。马县长的话是对的,这么说,是我害死了这老头。(口害),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孔子说的吧?马县长指着一个
小虫子,小虫子是从树上吊一条丝下来的,但小虫子是死的:这小虫子也闻道了!这树要是不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老头就
一百年一千年地活下去吗?树依然活着,树是常见的那种椿树,确是老得身上有了洞,除了东边的枝丫枯了,西边的枝丫也枯
了,树身三分之一在一间歪歪斜斜的屋子中间。杨二娃因是孤人,死后村人就以他家的柜作了棺材,在屋中掘坑下葬,这房子
也锁了门,让它自废自塌了将来就是坟丘。我说,给老头奠奠酒吧。秘书去买了一瓶酒,我就把酒全浇在屋前。这时起了风,
风是看不见的,但椿树枝叶摇摆,嘎嘎作响,风就有了形状,树也有了声。老头给我说过树会说话的,树会说什么话呢?我听
不出来,便用录音机录了。多少年里,我一直在企图听懂这树声,你听听,这树在说的什么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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