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1.2
一下眉头。说话的女孩儿是这四个中学红卫兵中天资最聪颖的一个,并且显然有备而来,刚才上台前还看到她在背批判稿,但
要对付叶哲泰,仅凭她那几句口号是不行的。他们决定亮出今天为老师准备的新武器,其中的一人对台下挥了一下手。叶哲泰
的妻子,同系的物理学教授绍琳从台下的前排站起来,走上台。她身穿一件很不合体的草绿色衣服,显然想与红卫兵的色彩拉
近距离,但熟悉绍琳的人联想到以前常穿精致旗袍讲课的她,总觉得别扭。“叶哲泰!”绍琳指着丈夫喝道,她显然不习惯于
这种场合,尽量拔高自己的声音,却连其中的颤抖也放大了,“你没有想到我会站出来揭发你,批判你吧!?是的,我以前受
你欺骗,你用自己那反动的世界观和科学观蒙蔽了我!现在我醒悟了,在革命小将的帮助下,我要站到革命的一边,人民的一
边!”她转向台下,“同志们、革命小将们、革命的教职员工们,我们应该认清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反动本质,这种本质,广义
相对论体现得最清楚:它提出的静态宇宙模型,否定了物质的运动本性,是反辩证法的!它认为宇宙有限,更是彻头彻尾的反
动唯心主义……”听着妻子滔滔不绝的演讲,叶哲泰苦笑了一下。琳,我蒙蔽了你?其实你在我心中倒一直是个谜。一次,我
对你父亲称赞你那过人的天资——他很幸运,去得早,躲过了这场灾难——老人家摇摇头,说我女儿不可能在学术上有什么建
树;接着,他说出了对我后半生很重要的一句话:琳琳太聪明了,可是搞基础理论,不笨不行啊。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不断悟
出这话的深意。琳,你真的太聪明了,早在几年前,你就嗅出了知识界的政治风向,做出了一些超前的举动,比如你在教学中
,把大部分物理定律和参数都改了名字,欧姆定律改叫电阻定律,麦克斯韦方程改名成电磁方程,普朗克常数叫成了量子常数
……你对学生们解释说:所有的科学成果都是广大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那些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不过是窃取了这些智慧。但即
使这样,你仍然没有被“革命主流”所接纳,看看现在的你,衣袖上没有“革命教职员工”都戴着的红袖章;你两手空空地上
来,连一本语录都没资格拿……谁让你出生在旧中国那样一个显赫的家庭,你父母又都是那么著名的学者。说起爱因斯坦,你
比我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交待。1922年冬天,爱因斯坦到上海访问,你父亲因德语很好被安排为接待陪同者之一。你多次告
诉我,父亲是在爱因斯坦的亲自教诲下走上物理学之路的,而你选择物理专业又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所以爱翁也可以看作你的
间接导师,你为此感到无比的自豪和幸福。后来我知道,父亲对你讲了善意的谎言,他与爱因斯坦只有过一次短得不能再短的
交流。那是l922年11月l3日上午,他陪爱因斯坦到南京路散步,同行的好像还有上海大学校长于右任、《大公报》经
理曹谷冰等人,经过一个路基维修点,爱因斯坦在一名砸石子的小工身旁停下,默默看着这个在寒风中衣衫破烂、手脸污黑的
男孩子,问你父亲:他一天挣多少钱?问过小工后,你父亲回答:五分。这就是他与改变世界的科学大师唯一的一次交流,没
有物理学,没有相对论,只有冰冷的现实。据你父亲说,爱因斯坦听到他的回答后又默默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着小工麻木
的劳作,手里的烟斗都灭了也没有吸一口。你父亲在回忆这件事后,对我发出这样的感叹: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
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低下头!”一名男红卫兵大声命令。这也许是自己的学生对老师一丝残存的同情,被批
斗者都要低头,但叶哲泰要这样,那顶沉重的铁高帽就会掉下去,以后只要他一直低着头,就没有理由再给他戴上。但叶哲泰
仍昂着头,用瘦弱的脖颈支撑着那束沉重的钢铁。“低头!你个反动顽固分子!!”旁边一名女红卫兵解下腰间的皮带朝叶哲
泰挥去,黄铜带扣正打在他脑门上,在那里精确地留下了带扣的形状,但很快又被淤血模糊成黑紫的一团。他摇晃了一下,又
站稳了。一名男红卫兵质问叶哲泰: “在量子力学的教学中,你也散布过大量的反动言论!”说完对绍琳点点头,示意她继
续。绍琳迫不及待地要继续下去了,她必须不停顿地说下去,以维持自己那摇摇欲坠的精神免于彻底垮掉。“叶哲泰,这一点
你是无法抵赖的!你多次向学生散布反动的哥本哈根解释!”“这毕竟是目前公认的最符合实验结果的解释。”叶哲泰说,在
受到如此重击后,他的口气还如此从容,这让绍琳很吃惊,也很恐惧。“这个解释认为,是外部的观察导致了量子波函数的坍
缩,这是反动唯心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且是一种最猖狂的表现!”“是哲学指引实验还是实验指引哲学?”叶哲泰问道,
他这突然的反击令批判者们一时不知所措。“当然是正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指引科学实验!”一名男红卫兵说。“这等于说正
确的哲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反对实践出真知,恰恰是违背马克思主义对自然界的认知原则的。”绍琳和两名大学红卫兵无
言以对,与中学和社会上的红卫兵不同,他们不可能一点儿道理也不讲。但来自附中的四位小将自有她们“无坚不摧”的革命
方式,刚才动手的那个女孩儿又狠抽了叶哲泰一皮带,另外三个女孩子也都分别抡起皮带抽了一下,当同伴革命时,她们必须
表现得更革命,至少要同样革命。两名男红卫兵没有过问,他们要是现在管这事,也有不革命的嫌疑。“你还在教学中散布宇
宙大爆炸理论,这是所有科学理论中最反动的一个!”一名男红卫兵试图转移话题。“也许以后这个理论会被推翻,但本世纪
的两大宇宙学发现:哈勃红移和3K宇宙背景辐射,使大爆炸学说成为目前为止最可信的宇宙起源理论。”“胡说!”绍琳大
叫起来,又接着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宇宙大爆炸,自然不忘深刻地剖析其反动本质。但这理论的超级新奇吸引了四个小女孩儿中
最聪明的那一个,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连时间都是从那个奇点开始的!?那奇点以前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叶哲泰
说,像回答任何一个小女孩儿的问题那样,他转头慈祥地看着她,铁高帽和已受的重伤,使他这动作很艰难。“什么……都没
有?!反动!反动透顶!!”那女孩儿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她不知所措地转向绍琳寻求帮助,立刻得到了。“这给上帝的存
在留下了位置。”绍琳对女孩儿点点头提示说。小红卫兵那茫然的思路立刻找到了立脚点,她举起紧握皮带的手指着叶哲泰,
“你,是想说有上帝?!”“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是说不知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之外的超意识的话,我不知
道它是不是存在;正反两方面,科学都没给出确实的证据。”其实,在这噩梦般的时刻,叶哲泰已倾向于相信它不存在了。这
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整个会场引起了骚动,在台上一名红卫兵的带领下,又爆发了一波波的口号声。“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叶哲泰
!!”“打倒一切反动学术权威!!”“打倒一切反动学说!!”“上帝是不存在的,一切宗教,都是统治阶级编造出来的麻
痹人民的精神工具!”口号平息后,那个小女孩儿大声说。“这种看法是片面的。”叶哲泰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