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语录·二
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
读死书是害己,一开口就害人;但不读书也并不见得好。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
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做一件事,无论大小,倘无恒心,是很不好的。而看一切太难,固然能使人无成,但若看得太容易,也能使事情无结果。
这拉纤或把舵的好方法,虽然也可以口谈,但大抵得益于实验,无论怎么看风看水,目的只是一个:向前。
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
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
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 “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
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
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
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
因为终极目的的不同,在行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
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