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老鲁
发不出薪水,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这个学校是一个私立中学,是西南联大的同学办的。校长、
教务主任、训育主任、事务主任、教员,全部都是联大的同学。有那么几个有”事业心“的好事人物,
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说是咱们办个中学吧,居然就办起来了。基金是靠暑假中演了一暑期话剧卖票
筹集起来的。校址是资源委员会的一个废弃的仓库,有那么几排土墙的房子。教员都是熟人。到这
里来教书,只是
因为找不到或懒得找别的工作。这也算是一个可以栖身吃饭的去处。上这儿来,也
无须通过什么关系,说一句过,就来了也还有一张聘书,聘书上写明每月敬奉薪金若干。薪金的来
源,是靠从学生那里收来的学杂费。物价飞涨,那几个学杂费早就教那位当校长的同学捣腾得精光了
,于是教员们只好枵腹从教。校长天天在外面跑,通过各种关系想法挪借。起先回来还发发空头支
票,说是有了办法,哪儿哪儿能弄到多少,什么时候能发一点钱。说了多次,总未兑现。大家不免
发牢骚,出怨言。然而生气的是他说谎,至于发不发薪水本身倒还其次。我们已经穷到了极限,再穷
下去也不过如此。薪水发下来原也无济于事,顶多能约几个人到城里吃一顿。这个情形,没有在昆明,
在我们那个中学教过书的人,大概无法明白。好容易学校挨到暑假,没有中途关门。可是一到暑假
,我们的日子就更特别了。钱,不用说,毫无指望。我们已好像把这件事忘了。校长能做到的事是
给我们零零碎碎地弄一餐两餐米,买二三十斤柴。有时弄不到,就只有断炊。菜呢,对不起,校长
实在想不出办法。可是我们不能吃白斋呀!有了,有人在学校荒草之间发现了很多野生的苋菜(这个
学校虽有土筑的围墙,墙内照例是不除庭草,跟野地也差不多)。这个菜,云南人叫作小米菜,人
不吃,大都是摘来喂猪,或是在胡萝卜田的堆锦积绣的丛绿之中留一两颗,到深秋时
,在夕阳光中
红晶晶的。看着好玩。昆明的胡萝卜田里几乎都有一两颗通红的苋菜这是种菜人的超乎功利、纯为观
赏的有意安排。学校里的苋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动手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买点油,
多加大蒜,爆炒一下,连锅掇上桌,味道实在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