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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哥廷根

2019-04-17 23:19  views:933  source:在线打字小编    

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经过了三十五年的漫长岁月,我又回到这个离祖国几万里的小城里来了。
我坐在从汉堡到哥廷根的火车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难道是一个梦吗?我频频问着自己。
这当然是非常可笑的,这毕竟就是事实。我脑海里印象历乱,面影纷呈。
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到的人,想到了;
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到的事,想到了。我那些尊敬的老师,他们的笑容又呈现在我眼前。
我那像母亲一般的女房东,她那慈祥的面容也呈现在我眼前。那个宛宛婴婴的女孩子伊尔穆嘉德,
也在我眼前活动起来。那窄窄的街道、街道两旁的铺子、城东小山的密林、密林深处的小咖啡馆、
黄叶丛中的小鹿,甚至冬末春初时分从白雪中钻出来的白色小花雪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都一齐争先恐后地呈现到我眼前来。一霎时,影像纷乱,我心里也像开了锅似的激烈地动荡起来了。
火车一停,我飞也似的跳了下去,踏上了哥廷根的土地。忽然有一首诗涌现出来: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怎么会涌现这样一首诗呢?我一时有点茫然、懵然。但又立刻意识到,这一座只有十来万人的异域小城,
在我的心灵深处,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了。我曾在这里度过整整十年,是风华正茂的十年。
我的足迹印遍了全城的每一寸土地。我曾在这里快乐过,苦恼过,追求过,幻灭过,动摇过,坚持过。
这一座小城实际上决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我的心灵上打上永不磨灭的烙印。
我在下意识中把它看作第二故乡,不是非常自然的吗?
我今天重返第二故乡,心里面思绪万端,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感情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重压,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似欣慰,似惆怅,似追悔,似向往。小城几乎没有变。
市政厅前广场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鹅女郎的铜像,同三十五年前一模一样。一群鸽子仍然像从前一样
在铜像周围徘徊,悠然自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声呼哨,飞上了后面大礼拜堂的尖顶。
我仿佛昨天才离开这里,今天又回来了。我们走下地下室,到地下餐厅去吃饭。
里面陈设如旧,座位如旧,灯光如旧,气氛如旧。连那年轻的服务员也仿佛是当年的那一位,
我仿佛昨天晚上才在这里吃过饭。广场周围的大小铺子都没有变。那几家著名的餐馆,
什么“黑熊”“少爷餐厅”等,都还在原地。那两家书店也都还在原地。总之,我看到的一切都同原来
一模一样,我真的离开这座小城已经三十五年了吗?
但是,正如中国古人所说的,江山如旧,人物全非。环境没有改变,然而人物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
我在火车上回忆到的那一些人,有的如果还活着的话年龄已经过了一百岁,这些人的生死存亡就
用不着去问了。那些计算起来还没有这样老的人,我也不敢贸然去问,怕从被问者的嘴里听到我不愿意听的
消息。我只绕着弯子问上那么一两句,得到的回答往往不得要领,模糊得很。
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我的问题就模糊不清。我现在非常欣赏这种模糊,模糊中包含着希望。
可惜就连这种模糊也不能完全遮盖住事实。结果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我只能在内心里用无声的声音来惊呼了。在惊呼之余,我仍然坚持怀着沉重的心情去访旧。
首先我要去看一看我住过整整十年的房子。我知道,我那母亲般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早已离开了人世,
但是房子却还存在。
那一条整洁的街道依旧整洁如新。从前我经常看到一些老太太用肥皂来洗刷人行道,现在这人行道仍然
像是刚才洗刷过似的,躺下去打一个滚,绝不会沾上一点尘土。街拐角处那一家食品商店仍然开着,
明亮的大玻璃窗子里面陈列着五光十色的食品。主人却不知道已经换了几代了。我走到我住过的房子
外面,抬头向上看,看到三楼我那一间房子的窗户,仍然同以前一样摆满了红红绿绿的花草,
当然不是出自欧朴尔太太之手。我蓦地一阵恍惚,仿佛我昨晚离开,今天又回家来了。我推开大门,
大步流星地跑上三楼。我没有用钥匙去开门,因为我意识到,现在里面住的是另外一家人了。
从前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恐怕早已安息在什么墓地里了,墓上大概也栽满了玫瑰花吧。
我经常梦见这所房子,梦见房子的女主人,如今却是人去楼空了。我在这里度过的十年中,有愉快,
有痛苦,经历过轰炸,忍受过饥饿。男房东逝世后,我多次陪着女房东去扫墓。我这个异邦的青年成了
她身边唯一的亲人。无怪我离开时她号啕痛哭。我回国以后,最初若干年,还经常通信。
后来时移事变,就断了联系。我曾痴心妄想,还想再见她一面。而今我确实又来到了哥廷根,然而她却
再也见不到,永远永远地见不到了。
我徘徊在当年天天走过的街头。这里什么地方都有过我的足迹。家家门前的小草坪上依然绿草如茵。
今年冬雪来得早了一点,10月中,就下了一场雪。白雪、碧草、红花,相映成趣。鲜艳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
比春天和夏天似乎还要鲜艳。我在一篇短文《海棠花》里描绘的海棠花依然威严地站在那里。
我忽然回忆起当年的冬天,日暮天阴,雪光照眼,我扶着我的吐火罗文和吠陀语老师西克教授,
慢慢地走过十里长街。心里面感到凄清,但又感到温暖。回到祖国以后,每当下雪的时候,我便想到
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回首前尘,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没有忘记当年几乎每一个礼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它就在小山下面,是进山必由之路。
当年我常同中国学生或者德国学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后,就沿着弯曲的山径走上山去。
曾登上俾斯麦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馆里流连忘返;曾在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
曾在深秋时分惊走觅食的小鹿,听它们脚踏落叶一路窸窸窣窣地逃走。甜蜜的回忆是写也写不完的。
今天我又来到这里,碧草如旧,亭榭犹新。但是当年年轻的我已颓然一翁,而旧日游侣早已荡若云烟,
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远走高飞,到地球的另一半去了。此情此景,人非木石,能不感慨万端吗?
我在上面讲到江山如旧,人物全非。幸而还没有真正地全非。几十年来我昼思夜想最希望还能见到的人,
最希望他们还能活着的人,我的“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居然还都健在。
教授已经是八十三岁高龄,夫人比他寿更高,是八十六岁。一别三十五年,今天重会面,
真有相见翻疑梦之感。老教授夫妇显然非常激动,我心里也如波涛翻滚,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围坐在不太亮的电灯光下,杜甫的名句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们初次见面,以及以后长达十年相处的情景,历历展现在眼前。
那十年是剧烈动荡的十年,中间插上了一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没有能过上几天好日子。最初几年,
我每次到他们家去吃晚饭时,他那个十几岁的独生儿子都在座。有一次教授同儿子开玩笑:“家里有
一个中国客人,你明天到学校去又可以张扬吹嘘一番了。”哪里知道,大战一爆发,教授的儿子就
被征从军,一年冬天,战死在北欧战场上。
这对他们夫妇俩的打击,是无法形容的。不久,教授也被征从军。他心里怎样想,我不好问,
他也不好说。看来是默默地忍受痛苦。他预订了剧院的票,到了冬天,剧院开演,他不在家,
每周一次陪他夫人看戏的任务,就落到我肩上。深夜,演出结束后,我要走很长的道路,
把师母送到他们山下林边的家中,然后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处。在很长的时间内,他们那一座漂亮的
三层楼房里,只住着师母一个人。他们的处境如此,我的处境更糟糕。烽火连年,家书亿金。
我的祖国在受难,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难,我自己也在受难。中夜枕上,思绪翻腾,往往彻夜不眠。
而且头上有飞机轰炸,肚子里没有食品充饥,做梦就梦到祖国的花生米。有一次我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
报酬是几个苹果和五斤土豆。回家后一顿就把五斤土豆吃了个精光,还并无饱意。
有六七年的时间,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学习、写论文、参加口试、获得学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
进行的。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都听我的汇报,看我的论文,提出他的意见。今天我会的这一点点东西,
哪一点不饱含着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还是多么微小,如果不是他怀着毫不利己的心情对我
这一个素昧平生的异邦的青年加以诱掖教导的话,我能够有什么成就呢?所有这一切我能够忘记得了吗?
现在我们又会面了。会面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里,而是在一所豪华的养老院里。
别人告诉我,他已经把房子赠给哥廷根大学印度学和佛教研究所,把汽车卖掉,搬到一所养老院里了。
院里富丽堂皇,应有尽有,健身房、游泳池,无不齐备。据说,饭食也很好。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话,
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多半行动不便。对他们来说,健身房和游泳池实际上等于聋子的耳朵。
他们不是来健身,而是来等死的。头一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饭、聊天,第二天早晨说不定就有人见了上帝。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见。话又说了回来,教授夫妇孤苦伶仃,不到这里来,
又能到哪里去呢?
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教授又见到了自己几十年没有见面的弟子。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又是多么高兴,
我无法加以描绘。我一下汽车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门里面,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
他可能已经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他瞪着慈祥昏花的双目瞧着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吞了下去。
握手时,他的手有点颤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态龙钟,耳朵聋,头摇摆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师母还专为我烹制了当年我在她家常吃的食品。两位老人齐声说:“让我们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吧!”
他们现在大概只能用回忆来填充日常生活了。我问老教授还要不要中国关于佛教的书,他反问我:
“那些东西对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又问他正在写什么东西。他说:“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旧稿;
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从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来看,老两口的意见还是有一些矛盾的。
看来这相依为命的一双老人的生活是阴沉的、郁闷的。在他们前面,正如鲁迅在《过客》中所写的那样:
“前面?前面,是坟。”
我心里陡然凄凉起来。老教授毕生勤奋,著作等身,名扬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这样度过吗?
我今天来到这里,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一旦我离开这里,他们又将怎样呢?
可是,我能永远在这里待下去吗?我真有点依依难舍,尽量想多待些时候。但是,千里搭凉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来,想告辞离开。老教授带着乞求的目光说:“才十点多钟,时间还早嘛!”
我只好又坐下。最后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们说了声:“夜安!”站起来,告辞出门。
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汽车旁边,样子是难舍难分。此时我心潮翻滚,我明确地意识到,
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但是,为了安慰他,或者欺骗他,也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骗我自己,
我脱口说了一句话:“过一两年,我再回来看你!”声音从自己嘴里传到自己耳朵,显得空荡、虚伪,
然而却又真诚。这真诚感动了老教授,他脸上现出了笑容:“你可是答应我了,过一两年再回来!”
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噙着眼泪,钻进了汽车。汽车开走时,我回头看到老教授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活像是一座塑像。
过了两天,我就离开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列开到另一个城市去的火车。坐在车上,同来时一样,
我眼前又是面影迷离,错综纷杂。我这两天见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凑到我的眼前来,只是比来时在火车上
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体多了。在这些迷离错乱的面影中,有一个特别清晰、特别具体、特别突出,
它就是我在前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座塑像。
愿这一座塑像永远停留在我的眼前,永远停留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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