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与太阳
面——行色匆匆的办公室工人、出租车、跑步者、游客、乞丐人和他的狗、RPO大楼的下半截。等到我们适应了环境,经理
便允许我们走到店面前头,一直走到橱窗背后,这时我们才看到RPO大楼究竟有多高。如果我们过去的时机凑巧,我们便能
看到太阳在赶路,在一栋栋大楼的楼顶之间穿行,从我们这一侧穿到RPO大楼的那一侧1。当我幸运地看到他如此行走时,
我会把脸伸过去,尽我所能地多多吸取他的滋养;如果罗莎在我身边,我也会叫她这么做。一两分钟后,我们就得返回自己的
原位了,新来的时候,我们时常担心自己会一天比一天虚弱,因为我们在商店中区的位置往往见不到太阳。男孩AF雷克斯—
—他那时挨着我们——叫我们不必担心,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他指着地板说:“太阳的图案就在那里。
你要是担心的话,摸摸那里,你就又有力气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经理正忙着在红架子上布置东西,我不想去
征求她的许可,免得打扰她。于是我瞥了罗莎一眼,而当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应我时,我上前了两步,蹲下身,向着地上太
阳的图案伸出双手。可我的手指刚一触到那里,图案便黯淡消逝了,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拍着图案刚刚出现的地方,
发现不管用,又拿手摩挲着地板一它依然没有再现。等我站起身来时,男孩AF雷克斯对我说道:“克拉拉,你太贪心了。你
们女孩AF总是这么贪心。”虽然我那时是新来的,我还是立刻意识到了这或许并不是我的错,太阳只是碰巧在我触碰的那一
刻抽回了他的图案。可男孩AF雷克斯依然一脸严肃。“你把所有的滋养都占为己有了,克拉拉。瞧,天几乎都要黑了。”一
点不错,店里的光线已然阴沉了下来。哪怕是在户外的人行道上,灯柱上面的严禁停车标牌也变得灰暗而模糊了。“对不起。
”我对雷克斯说,随即又转向罗莎:“对不起,我没想着要独占的。”“因为你,”男孩AF雷克斯说,“到了晚上我就要没
力气了。”“你在开玩笑,”我对他说,“我知道你在开玩笑。”“我没在开玩笑。说不定我现在就得病了。那些商店后区的
AF该怎么办?他们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这下他们的身体肯定更差了。你好贪心,克拉拉。”“我不相信你。”我说道,但
我已经不太自信了。我望向罗莎,可她的神情依然空洞无物。“我已经感觉不舒服了。”男孩AF雷克斯说。说完他垂头弓背
,身子一软。“可你刚刚自己说了,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你在开玩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我最终说服了自己:男孩A
F雷克斯只是在逗我玩。可那天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无意之间,我让雷克斯提起了某件让人不安的事情,某件商店里的A
F们大多不愿谈及的事情。之后没过多久,那件事就发生在了男孩AF雷克斯身上,让我不由得想,即便他那天是在开玩笑,
他的一部分内心也是认真的。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雷克斯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因为经理把他挪到了前区壁龛里。经理总是
说,每个位置都是精心策划的,无论我们站在哪里,被选中的可能性都一样大。话虽如此,其实我们全都知道,一位顾客走进
商店,目光首先会落在前区壁龛那里,雷克斯自然很高兴这回轮到他了。我从商店中区望着他扬起下巴站在那里,太阳的图案
洒遍他的全身;罗莎有一回冲我探过身来,对我说道:“哦,他看上去真的棒极了!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家了!”雷克斯进了
前区壁龛的第三天,一个女孩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商店。我那时还不太擅长分辨年龄,可我记得当时我估测那个女孩的年龄为1
3岁半,现在我认为这判断是准确的。那位母亲是一个办公室工人,通过她的鞋子和身上的套装,我们能看出她的职位很高。
女孩径直走向雷克斯,站在他面前,母亲则信步朝我们这里踱来,瞥了一眼我俩,接着又朝后区走去,那里的两个AF正坐在
玻璃桌上,按照经理的吩咐,无拘无束地晃荡着双腿。一度,那位母亲呼唤着女儿,可那个女孩没有理睬,而是继续抬头凝视
着雷克斯的脸。接着孩子又伸出一只手,抚过雷克斯的胳膊。雷克斯当然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冲她微笑,一动不动,谨守我们
得到的指示:当一位顾客显露出兴趣时,这就是正确的做法。“瞧!”罗莎低语道,“她就要选他啦!她爱他。他真幸运!”
我狠狠地用手肘捅了罗莎一下,让她安静,因为旁人可以轻易听到我俩说话。现在轮到女孩呼唤母亲了,很快两人一起站在了
男孩AF雷克斯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女孩偶尔还会伸出手去触摸他。两人压低了声音说着话,我听到女孩一度说:“可他真
完美,妈妈。他真漂亮。”过了片刻,孩子又说:“哦,可是妈妈,拜托了。”经理这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俩身后。终
于,那位母亲转向经理,问道:“这个是什么型号的?”“他是一台B2,”经理说,“第三代。遇上合适的孩子,雷克斯会
是一个完美的伙伴。我觉得,他尤其能够在年轻人身上激发出一种认真勤勉的态度。”“嗯,这位年轻的女士确实需要这个。
”“哦,妈妈,他真完美。”母亲又接着说道:“B2,第三代。就是那批太阳能吸收有问题的型号,对吧?”她就是这么说
出这话的,就当着雷克斯的面,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雷克斯也保持着微笑,可那个孩子一脸困惑,眼睛从雷克斯身上移开,瞥
向母亲。“不错,”经理说,“第三代一开始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可那些报道太过夸大其词了。在照明度正常的环境下,绝
对没有任何问题。”“我听说太阳能吸收不良可能导致进一步的问题,”那位母亲说,“甚至是行为问题。”“恕我直言,太
太,第三代产品已经为许多孩子带去了无尽的欢乐。除非您住在阿拉斯加或是矿井里,否则您无需担心。”那位母亲继续看着
雷克斯。最终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卡罗琳。我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他。可他不适合我们。我们会替你找到一个完美伙伴的
。”雷克斯继续微笑,直到两位顾客已然离开商店;即便是在那之后,他也没有表露出难过的迹象。可就在那时,我想起了他
开过的那个玩笑,我能肯定那些问题——关于太阳,关于我们能吸取多少他的滋养一雷克斯已经在脑子里想了有一阵子了。今
天,当然,我意识到雷克斯不会是唯——个这么想的。但是,按官方说法,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们每一个AF的技术规范
都确保了我们不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譬如我们在房间里的摆位。话虽如此,某个AF在离开太阳几小时后,还是会渐渐感
到无精打采,他会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有毛病——某种他自己独有的缺陷,而一旦这毛病被人知晓,他就永远也找不到家了。
这就是我们为何如此朝思暮想着要进橱窗的一个原因。经理允诺会给我们每个人一次机会,我们每个人也都盼望着那一天的到
来。这部分是因为经理所说的那份代表商店面对外界的“特别荣誉二另外,当然咯,无论经理怎么说,我们全都知道:站在橱
窗里,我们被选中的可能性也更大。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那个我们全都明白但秘而不宣的原因,还是太阳和他的滋养。罗莎
确实和我提过一回这件事,压低了嗓子,就在那机会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克拉拉,你说说,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是不
是会得到许许多多的营养,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匮乏了?”我那时还很新,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同样的问题也曾在我自
己的脑海中浮现过。接着,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早晨,罗莎和我步入橱窗,小心翼翼地不去打翻任何一件陈设,避免
重犯上周我们前面那一对的错误。商店,当然咯,这时还没有开门,我以为铁格栅会是完全放下的。可我们刚一在条纹沙发上
落座,我就看到格栅底部露出了一道窄缝——经理一定是在过来确认我俩一切就绪的时候把格栅升起了一点——太阳的光芒构
造出一个明亮的三角形,爬上平台,终止于我们面前的一道直线。我们只需把脚往外伸一点点,就可以置身于他的温暖之中。
我那时就知道,无论罗莎的问题有着怎样的答案,我们将要得到的滋养也足够维系我们好一阵子了。当经理按下开关,格栅完
全升起时,我们立刻沐浴在了灿烂的光芒中。我得在这里承认,一直以来,我还有着另一个想要走进橱窗的理由,与太阳的滋
养或被人选中全都无关。不同于大多数AF,不同于罗莎,我一直渴望着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因此,
格栅升起的那一刻,当我意识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意识到我能够无拘无束地、近距离地、完完整整地看到
那么多我以前只能窥到边角的东西时,我是那么地激动,以至于有片刻工夫,我几乎忘记了太阳和他对我们的仁慈。那是我第
一次看清RPO大楼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砖块构成的,与我之前的想法不同,它也不是白色的,而是淡黄色的。我还能看出,
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有二十二层楼高——而每一扇千篇一律的窗户下面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窗台。我看着太阳如何在RPO
大楼的楼面上刚好画出一道对角线,所以在那道线的一边是一个近乎白色的三角形,而另一边则是一个颜色暗沉的三角形,虽
然我现在明白了整栋楼其实都是淡黄色的。我不但能看见直到楼顶的每一扇窗户,有时还能看见窗户里的人,或站,或坐,或
四处走动。而在楼下的大街上,我能看到过往的路人,他们各式各样的鞋子、纸杯、肩包、小狗;如果我愿意,我还能目送他
们中的任何一个一路穿过人行横道,走过第二块严禁停车标牌,一直走到两个修理工站在一条下水道前面指指点点的地方。当
一辆辆出租车放慢车速,礼让穿过横道的人流时,我能清楚地看到车厢里面——司机的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乘客的头上戴着
一顶帽子。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太阳一直让我们保持着温暖,我能看出罗莎非常开心。但我也注意到,她几乎什么也不去看,
两眼一直盯着我俩正前方的第一块严禁停车标牌。只有在我向她指出一样东西的时候,她才会扭过头去,可即便如此她也很快
就失去了兴趣,又回头接着看店外的人行道和那块标牌了。只有当一个路人在橱窗前驻足的时候,罗莎的眼睛才会长久地望向
别处。在这种情形下,我俩都按经理的教导行事:我们会面带”素淡”的微笑,凝视着街道对面,在RPO大楼笔直向上的楼
体中点处驻目。我们很想仔细地端详一位走近的路人,但经理解释说,在这样的时刻进行目光接触是极为不雅的举动。只有当
一位路人明确向我们示意,或是透过玻璃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才能回应,但在此之前我们绝不能擅动。我们发现,一些驻
足的路人根本就不是出于对我们的兴趣。他们只是脱下脚上的运动鞋,摆弄摆弄,或是按着他们的矩形板。不过,另一些人会
径直走到橱窗玻璃前,盯着里面看。这些人中的许多是孩子,属于我们最为适合的年龄组,他们似乎也很高兴看到我们。孩子
们会兴奋地走上前来,有时一个人,有时跟着大人,然后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扮鬼脸,敲玻璃,冲我们招手。偶尔——我很
快便能比较熟练地在貌似凝望着RPO大楼的同时观察那些橱窗前面的人了——一个孩子会走过来,紧盯着我们,脸上会有一
丝悲伤,有时会是愤怒,仿佛我们做错了什么。这类孩子可以在下一刻轻易地换一张脸,忽然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开始大笑或是
招手,但当我们在橱窗里度过了第二日后,我很快学会了分辨其中的差异。我试着和罗莎说过这件事,在遇见了第三个或是第
四个这样的孩子之后,但她只是微笑着说:“克拉拉,你操心太多了。我确信那个孩子非常快乐。这样的日子,她怎么能不快
乐呢?整座城市今天都那么快乐。”不过,在结束了我们的第三日之后,我还是和经理提起了这件事。她一直在表扬我们,说
我们在橱窗里表现得”美丽又体面二店里的灯光这时已经调暗了,我们都在商店后区,倚着墙,一些人正在就寝前翻阅那些有
趣的杂志。罗莎就在我旁边,但通过她的肩膀我能看出来她已经快要睡着了。因此,当经理问起我这一天过得开不开心时,我
借机和她说起了走近橱窗的那些悲伤的孩子。“克拉拉,你真是了不起,”经理压低了嗓音说,免得打扰罗莎和其他人,“你
能留意到并且领悟到这么多事情。”她摇了摇头,仿佛在啧啧惊叹。接着她又说道:“你一定得明白,我们是一家非常特别的
商店。那里有许多孩子会很乐意能够选择你,选择罗莎,选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可那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你们在他们眼
中遥不可及。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来到橱窗前,梦想着能够拥有你们。但紧接着,他们就会感到悲伤。”“经理,一个那样的
孩子。一个那样的孩子家里会有AF吗?”“也许没有。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AF,那是肯定的。所以,如果有时候一个孩子
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带着怨恨或悲伤,透过玻璃说一些让人不愉快的话,你不要多想。你只需记住:一个那样的孩子很可能
是满心沮丧的。”“一个那样的孩子,没有AF,一定会非常孤独的。”“是的,没错,”经理轻声说,“孤独,是的。”她
垂下眼睛,不说话了,于是我等待着。接着,突然,她露出微笑,伸出手,轻轻地将我之前在观察的那本有趣的杂志从我手中
拿开。“晚安,克拉拉。明天要表现得和今天一样好。还有,别忘了:你和罗莎在代表我们面向整条街道。”*那是我们在橱
窗里的第四天,上午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辆出租车放慢车速,司机从车里蓦地探出身来,好叫其他出租
车给他让行,让他穿过行车道,停到我们店前的路牙边。乔西从车里下到人行道上的时候,目光就落在我的身上。她苍白又瘦
削,就在她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看出了她的步态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样。她走得并不算慢,但每走一步她似乎都要权衡一下,
确保自己还能站稳,不会摔倒。我估测她的年龄在14岁半。她一走到近前,把过往的行人全都抛在了身后,便停下脚步,冲
我微笑。“嗨,”她透过玻璃对我说,“嘿,你能听到我吗?”罗莎依然在遵照指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RPO大楼。可
既然她在对我说话,我就可以直视这个孩子,还以微笑,点头鼓励她了。“真的?”乔西说——当然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
名字,“我自己都快听不到自己说话了。你真能听到我?”我又点点头,她晃着脑袋,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哇哦。”她回
头瞥了一眼——哪怕是做出这个动作,她也得小心翼翼地——望向她刚刚钻出的那辆出租车。车门依然开着,横在人行道上,
和她下车时一个样,车子后排上坐着两个人影,一面交谈一面指点着人行横道对面的什么东西。乔西似乎很高兴看到大人们不
打算下车,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她的脸几乎贴上了玻璃。“我昨天看到你了。”她说。我回忆着我们前一天的所见,但
没能找到关于乔西的记忆,于是惊讶地看着她。“哦,别难过,别多想,你没法儿看到我的。我就坐在出租车里,打这儿路过
,车速还不慢。可我看到你坐在你的橱窗里了,所以我今天才让老妈就在这儿停车的。”她又回头一瞥,依然是那样小心翼翼
,”哇哦。她还在跟杰弗里丝太太说话。这样说话挺贵的,对吧?出租车的那个计价表一直在跳呢。”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
开怀大笑的时候,脸上如何洋溢着善意。但奇怪的是,也正是在同一时刻,我第一次怀疑,也许乔西就是经理和我曾经谈起的
那些孤独的孩子中的一个。她瞥了罗莎一眼——罗莎这时还在尽忠职守地凝望着RPO大楼——然后说:“你的朋友真可爱。
”就在她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目光已经落回我身上了。她又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我开始担心她再不说话,她身后的大人们就
要下车了。但这时她开口了:“知道吗?你的朋友有一天会成为外面某个人的完美朋友的。可昨天,我们坐车经过的时候,我
看到的是你,我当时就想:就是她了,这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AF!”她又笑了,“不好意思。也许这话听上去不礼貌。”
她再次扭头望向出租车,可后排的那两个人影并没有要下车的迹象,“你是法国人吗?”她问道,“你看上去有点像是法国人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上回聚会的时候,”乔西说,“来了两个法国女孩。她俩的头发都理成那样,又短又利落,就
像你。看上去好可爱。”她又默默地审视了我片刻,我想我又看到了悲伤的小征兆,但那时我还很新,所以不太确定。接着她
的表情又忽而开朗起来:“嘿,你俩这样坐在那里不热吗?你们要不要喝一杯什么的?”我摇摇头,举起双手,掌心向上,示
意太阳那美好的滋养正洒遍我们全身。“对哦。我傻了。你们喜欢待在阳光里,对吧?”她再度扭头,这次是抬头看向群楼的
楼顶。那一刻太阳刚好在天空的缝隙中,乔西立刻眯起眼睛,回头看着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说的是一直看着那
里,还不会被闪花眼。我连一秒钟都办不到。”她一只手按住额头,又一次把头扭开,这次不是去看太阳,而是看向RPO大
楼楼顶附近的某处。过了五秒钟,她再次回头向我。“我猜对你们来说,从你们的位置看,太阳一定是落到那栋大楼后面的,
对吧?也就是说,你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真正落下的地方。那栋楼肯定老是挡在那里。”她朝出租车匆匆张望了一眼,看到大
人们依然坐在车上,这才接着往下说:“在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东西挡在那里。从我楼上的房间,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太阳落
到哪里。看到他回去过夜的清楚位置。”我当时一定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在我视野的边缘,我能看到罗莎也忘了规矩,正一脸
诧异地瞪着乔西。“不过,看不到他早上是从哪里升起的,”乔西说,“被那些山和那些树挡住了。就像这里,我猜。总有东
西挡在那儿。可晚上就不一样了。那边,从我的房间往外看,真的是开阔又空旷。你要是能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你会看到的。
”一个大人钻出出租车,跨上了人行道,接着是另一个。乔西没有看到她们,但或许她听到了动静,因为她的语速开始加快了
。“我发誓。你能看到他落下的清楚位置。”两个大人都是女性,两人都穿着高级别的办公室服装。那个高个子的我猜是乔西
刚刚提到的母亲,因为她一直看着乔西,哪怕是在她和同伴互吻面颊的时候。随后那位同伴便离开了,混入了其他的路人中间
,母亲终于转身直面我们。有那么一秒钟,她那锐利的凝视不是落在乔西的背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我立刻把目光别开,抬
头去看RPO大楼。可乔西这时又透过玻璃对我说话,声音压低了,但依然清晰可闻。“我这会儿得走了。但我很快就会回来
的。到时候我们再聊。”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只有我能听见:“你不会走的,对吧?”我摇摇头,对她微
笑。“太好了。行。那现在我们就说再见吧。但只是现在。”母亲这时就站在乔西的身后。她一头黑发,瘦瘦的,虽然不像乔
西或是有些跑步者那么瘦。现在她来到了近前,我在将她的面容看得更分明之后,把她的年龄上调到了45岁。正如我之前所
说,我那时对年龄估测得还不是很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回我的判断大体上不错。从远处看,我起初以为她是一个比较
年轻的女人,可一旦靠近,我就看清了她嘴角深深的沟壑,还有她眼中某种愤怒的疲惫。我还注意到了一件事:当母亲从后面
伸手去拉乔西时,那只探出的胳膊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几乎要缩回,虽然它最终还是伸上前去,搭在了女儿的肩上。她们没
入了往来的人流中,朝第二块严禁停车标牌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乔西走得小心翼翼,她母亲的胳膊一直挽着她。有那么一回,
就在她们走出我的视线之前,乔西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这样做会打乱行走的节奏,但她还是向我挥手告别。*那天下午晚些
时候,罗莎对我说:“克拉拉,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直以为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一定能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多的AF。好
多好多找到了家的AF。可我们没有看到很多。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这就是罗莎身上的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她会在无意中
错过那么多;哪怕是在我向她指出某样东西之后,她依然看不到那背后的特别或有趣之处。然而,时不时地,她却会说出一句
这样的观察。她的话刚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了,我也原本以为会看到橱窗外面有许多AF在快乐地陪着他们的孩子一起散步
,甚至是独自出门办事,而我尽管没有对自己承认,可确实也暗自吃惊,而且有点失望。“你说得对,”我答道,眼睛从右向
左扫视着,“此刻,在所有这些路人中间,连一个AF也没有。”“那边那个是不是?走过太平梯大楼的那个?”我俩一起认
真地看着,然后同时摇了摇头。这个关于窗外AF的问题,虽然挑起的人是她,可她很快就完全失去了追问的兴趣一也正符合
她的性格。等到我终于看到一个少年和他的AF一起走过RPO大楼那一侧的果汁摊时,她几乎都懒得朝他们那里看了。可我
依然在思考罗莎刚才所说的话,每当有一个AF难得经过时,我都会特意仔细观察。很快,我就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RP
O大楼那一侧出现的AF永远比我们这一侧多。而且,就算有一个AF难得碰巧朝我们这一侧走来,陪着一个孩子走过第二块
严禁停车标牌,他们也会走上人行横道,不会从我们店前经过。而当有AF真的从我们窗前走过时,他们的表现总是非常奇怪
,总是加快步伐,把脸扭开。我不由得想,是不是我们——这整间商店——都让他们难堪。我在想,是不是罗莎和我,一旦我
们找到了家,在被迫回想起我们并非一直和我们的孩子共同生活,而是曾经坐在一间商店里时,也会感受到一种尴尬。然而,
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我依然无法想象罗莎和我对我们的商店、对经理、对其他AF抱有那样的感情。就在我继续观察窗外
的时候,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些AF并非尴尬,而是恐惧。他们恐惧,因为我们是新型号;他们担心,很快他们的孩子
就会决定,是时候把他们扔掉,换上像我们这样的新AF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别扭地拖着脚从我们门前走过,不愿意朝
我们这边看。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窗外现身的AF如此少。谁知道呢,说不定隔壁那条街上——RPO大楼后面的那条——
挤满了AF。说不定外面的AF全都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不走这条会从我们店前经过的路线,因为他们最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就是他们的孩子看到了我们,随即走上前来。这些想法我全都没有跟罗莎分享。相反,每当我们看到窗外有一个AF的时候,
我总会特意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们满意他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吗?这问题总是让罗莎开心又兴奋。她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总
是一面指点着一面对我说:“看,那边!你看到了吗,克拉拉?那个男孩好爱他的AF呀!噢,瞧瞧他俩一起哈哈大笑的模样
!”不错,确实有很多对这样的组合看上去对彼此十分满意。可罗莎错过了许多迹象。她常常会满心欢喜地冲着路过的一对大
呼小叫,而我细看之后却会意识到,尽管一个女孩在对她的AF微笑,可她实际上却在生他的气;也许就在她微笑的同时,心
中却在想着一些残忍对待他的想法。我总是能注意到这样的事情,可我什么也没说,任凭罗莎去相信那些她所相信的东西。有
一回,就在我们进了橱窗的第五天早上,我看到两辆出租车缓缓驶过,就在RPO大楼的那一侧,两车挨得非常近,新来的人
说不定会把它们当成一辆车——某种连体出租车。这时,前面的那辆车速稍快了一些,两车中间出现了一个间隙;透过间隙,
我看到对面人行道上有一个14岁的女孩,穿着一件卡通衬衫,朝着人行横道的方向走来。她身边没有大人,也没有AF,但
她看上去很自信,还有一点不耐烦;因为她步行的速度和出租车的车速相同,所以我得以通过间隙持续观察了她一段时间。随
后,两辆车的间隙拉得更大了,我看到她到底还是带了一个AF的个男孩AF,跟在她身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我同样能看
到,哪怕是在那一瞬间,他落在后面绝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为那个女孩规定了他俩就该这么走路——她在前面,他在后面,
保持几步距离。那个男孩AF接受了这件事,哪怕其他的路人会看到并推断那个女孩不爱他。我还能看出那个男孩AF的步态
中透着疲惫,不禁疑惑:找到了一个家,却发现你的孩子不要你,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在我看到这一对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
过一个AF会跟了一个鄙视他、巴不得他走开的孩子,可两人却依然继续待在一起。这时,前面的那辆出租车在人行横道前减
速,后面的那辆跟了上去,我也就看不到他俩了。我继续张望着,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走到人行横道那里,但过马路的人群中没
有他俩的身影,而其他来往的出租车也让我再也看不到马路对面了。*在那些日子里,我只想让罗莎在橱窗里陪着我,从没有
想过要别人,但我们共处的那段时间也确实凸显了我俩态度上的差异。我并不是说我比罗莎更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以
她的方式,同样既兴奋又善于观察,也和我一样迫切地想要准备好做一个尽可能友善、尽可能有用的AF。但我观察得越多,
想要了解的也就越多;而与罗莎不同,那些路人在我们面前表露的某些较为蹊跷的感情让我开始感到困惑,接着愈发为之着迷
。我意识到,如果我做不到至少是部分理解这些蹊跷的事情,那么到时候,我是绝对没办法尽我应有之力帮助我的孩子的。于
是,我开始搜索——在人行道上,在过往的出租车里,在人行横道前等待的人群中——我需要了解的那类行为。起初我想要让
罗莎学我的样,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样做没有意义。有一回,就在我们进橱窗的第三天,太阳已经从RPO大楼后面高高地升起
,这时两辆出租车停在了我们这侧,两个司机钻出汽车,开始打架。这不是我们第一回目睹打架了——我们还很新的时候,曾
经聚集在窗前,想要尽可能地看清楚三个警察如何同乞丐人还有他的狗在空房门前打架。可那不算是一场愤怒的打斗,经理事
后也向我们解释了警察们如何替乞丐人担心,因为他喝醉了,而他们只是想要帮助他。可这两个出租车司机跟那些警察不一样
。他们打起架来就好像世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地伤害彼此。他们的脸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状,新来的说不定都认不出他
们是人了;而在他们朝彼此挥拳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的嘴里还一直大吼着残忍的话。路人们起初震惊地往后避开,不过后来有
些办公室工人和一个跑步者过来把他们拉开了。虽然一个司机的脸上挂着血,两人还是钻回了各自的出租车,接着一切都恢复
了原样。我甚至注意到,片刻之后,两辆出租车一就是前一刻还在打架的那两个司机开着的两辆车——耐心地排队等待着,一
辆在另一辆前面,在同一个车道里,等着交通灯变色。可是当我试图和罗莎谈起我们刚刚看到的这一幕的时候,她一脸困惑地
说:“打架?我没看到,克拉拉。”“罗莎,你不可能没注意到的。那就刚刚发生在你我面前。就那两个司机。”“哦。你是
说那两个出租车人!我刚才没意识到你是在说他们,克拉拉。哦,我确实看到他们了,我当然看到了。可我不认为他们是在打
架。”“罗莎,他们当然是在打架。”“噢,不是的,他们只是装作在打架。只是在闹着玩。”“罗莎,他们在打架。”“别
傻了,克拉拉!你老是去想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们只是在闹着玩。而且他们玩得很开心;那些路人也很开心。”最后我只
能说:“你也许是对的,罗莎。”我想她随即就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但我没法这么轻易就把那两个司机忘掉。我会目不转
睛地追踪某个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那两个人一样勃然大怒。或者,我会努力想象某个路人的脸被怒火
扭曲后会是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这一点是罗莎永远无法理解的——我努力用自己的头脑感知那两个司机刚才所体验的愤
怒。我努力想象我和罗莎对彼此愤怒到那样的地步,最后我们竟也像他们那样打了起来,真的试图伤害彼此的躯体。这想法似
乎很荒谬,但我已经看到了那两个司机是什么模样,因此我试图在脑海中找到这种情感的萌芽。然而,这样做是徒劳的,最终
我总是会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想法来。不过,我们在橱窗里还看到了另一些东西——另一些我起初无法理解,但最终在自己的头
脑里找到某种变体的情感,虽说这样的变体就像是铁格栅落下后吊灯在地板上投下的影子。那位咖啡杯女士,譬如说,就是这
样的情形。那是在我初遇乔西的两天之后。那一天的上午浸饱了雨水,路人们全都眯起眼睛,躲在雨伞和湿淋淋的帽子下面。
RPO大楼在倾盆大雨中并没有太大变化,虽然许多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好像天都黑了。旁边的太平梯大楼正面左半边有一大
片楼面被打湿了,仿佛是楼顶的一角漏出了汁液,一路淌了下去。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太阳冲破了云层,将阳光洒向湿透
了的街道和出租车的车顶,路人们看到这景象,全都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就在随之而来的人潮中,我看到了那个披着雨衣的
小个子男人。他在RPO大楼那一侧,年纪据我估测在71岁。他一面招手,一面呼喊,脚眼看就要踩着人行道的边沿,我担
心他再往外跨一步就要站到行驶的出租车流前面了。那一刻经理碰巧也和我们一起在橱窗里一她正在调整我们沙发前面的那块
标牌——她和我同时发现了那个招手的男人。他身上披着一件棕色的雨衣,衣带从身体一侧悬荡下来,几乎碰到了脚踝,但他
似乎没有留意,只是冲着我们这一侧继续边招手边呼喊。一群路人就在我们店门外聚集了起来,不是为了看我们,而是因为有
那么一刻,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动弹不得。接着情况起了变化,人群变得稀疏了,我看到站在我们前面的是一个小个
子女人,背对着我们,目光越过四车道的出租车流,望向那个招手的男人。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根据她的体型和姿态,我估测
她的年龄为67岁。我在脑海里将她命名为咖啡杯女士,因为从后面看,披着厚厚的羊毛大衣的她看上去小小的,宽宽的,肩
膀圆圆的,就像倒扣在红架子上面的陶瓷咖啡杯。尽管那个男人继续边招手边呼唤,而她显然也看到了他,她却并没有用招手
和呼喊回应。她继续一动不动,哪怕有一对跑步者冲着她迎面而来,在她左右两边分开,又在她身后会合,他们的运动鞋在人
行道上一路啪啪地踩出小小的水花。终于,她动了。她朝人行横道走一那个男人一直在示意她过来——起初步履缓慢,接着加
快了脚步。她不得不再度停了下来,和其他人一样等红绿灯,男人不再挥手,但两眼一直焦灼地望着她。我又在担心他会跨出
路沿,站到出租车流前面了。可他镇定了下来,走向他那一头的横道口,就在那儿等着她。等到出租车流终于停住,咖啡杯女
士开始和其他人一起过马路的时候,我看到男人举起一只握成拳头的手按住一只眼睛,就像我在商店里看到的有些孩子在不安
时会做的动作。接着咖啡杯女士来到了RPO大楼那一侧,她和那个男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两个人看上去仿佛融合成了一个
更大的人形,太阳注意到了这一幕,将他的滋养倾泻在他俩身上。我依然看不到咖啡杯女士的脸,但那个男人的眼睛紧紧地闭
着,我不确定他究竟是非常开心还是非常不安。“那两个人似乎非常高兴能见到彼此。”经理说。我随即意识到她和我一样在
密切地关注他们。“是的。他们似乎非常开心,”我答道,“可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也非常不安。”“噢,克拉拉,”经理轻
轻地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是吧?”说完这话经理沉默了良久,手里握着那块标牌,凝望着街对面,哪怕那对男女已
经走出了视线。最后她说:“也许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很久,很久。也许上一次他们像那样彼此相拥的时候,两人都还年轻
。”“你是说,经理,他们失去了彼此?”她又沉默了片刻。”是的,“她终于说道,“一定是那样的。他们失去了彼此。然
后,也许就在刚才,纯粹是机缘巧合,他们又找到了彼此。”经理的声音和她平时不太一样了;尽管她的眼睛还望着窗外,我
认为她此刻并不真的在看什么东西。我不由得想,路人们看到经理自己和我们一起在橱窗里站了那么久,不知道会怎么想。终
于,她从窗前转过身来,从我们身边走过,这时她碰了碰我的肩膀。“有时候,”她说,“在那样的特殊时刻,人们心中的快
乐会夹杂着痛苦。我很高兴你能如此细致地观察一切,克拉拉。”说完经理便走了,这时罗莎对我说:“好奇怪啊。她那话是
什么意思?”“没什么,罗莎,”我答道,“她只是在说外面的事。”罗莎聊起了别的话题,可我还在想着咖啡杯女士和她的
雨衣男人,想着经理刚才的话。我努力想象着很久以后,罗莎和我早已找到了各自的家,一天我们又在街上巧遇了。那时,我
心中的快乐,就像经理所说的那样,会夹杂着痛苦吗?*我们在橱窗里的第二周刚开始的一天早上,我正和罗莎说着RPO大
楼那边的某样东西,这时我忽然打住了话头,因为我意识到乔西正站在我们面前的人行道上。她的母亲就在她身边。这回她们
身后没有停出租车,虽说她们也有可能刚刚下车,而车已经开走了,我却全没有注意,因为刚才有一群游客挡在了我们的橱窗
和她们所处的位置之间。可现在人流又开始平稳地挪动了,我便看到乔西正对我绽开一脸开心的笑容。她的脸——我又想到了
这一点——笑起来便似乎洋溢着善意。可她还不能走到橱窗跟前来,因为母亲正俯身跟她说话,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母亲
身上的外套——一件深色、高级的薄外套一裹着她的身体,在风中飘动着,有那么一刻她让我想起了顶着狂风、落在高高的红
绿灯顶的那些黑鸟。乔西和母亲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一直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乔西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我跟前来了,可母亲依然
不愿意放她走,还在说啊说。我知道我应该把目光保持在RPO大楼上,就像罗莎那样,可我忍不住偷偷地瞥向她们,非常担
心她们会消失在人群中。终于,母亲直起了身子;虽然她的眼睛还在紧盯着我,每当有路人挡住她视线的时候都要再偏一偏脑
袋,她的手却收了回去,乔西也可以迈开她那小心翼翼的步子朝我走来了。我想,母亲允许乔西一个人过来,这是在鼓励她,
可母亲那从不放松、从不动摇的眼睛,还有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双臂抱胸,十指紧紧扯住外套的面料——都让我意识到,还
有很多迹象是我尚未学会读懂的。这时,乔西隔着玻璃,站到了我的面前。“嘿!你怎么样啊?”我露出微笑,点点头,竖起
大拇指一个手势我经常在那些有趣的杂志里观察到。“抱歉我没法儿早点来,”她说,“我猜这已经有……多久了?”我竖起
三根手指,再加上另一只手的半根手指。“太久了,”她说,“抱歉。想我吗?”我点点头,挤出一张苦脸来,尽管我也用心
地暗示了我不是认真的,并没有不高兴。“我也想你。我本来真的以为我会早点来的。你大概是以为我早就开溜了吧。真抱歉
。”这时她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些,嘴里又说了一句:“我猜有许多别的孩子来这儿看过你了吧。”我摇摇头,但乔西看上去
不太信我。她回头瞥了一眼母亲,不是寻求安慰,而是要确认她没有靠近。接着,乔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老妈这样子看
上去好奇怪,我知道的,一直盯着这边。那是因为我告诉过她,你就是我要的那一个。我说了,非你不可,所以她这会儿就在
上下打量你。抱歉。”这时,我想我又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悲伤,就像我上次看到的那样。”你会来的,对吧?只要老妈点头,
一切也都顺利?”我点头鼓励她。可那份狐疑依然没有从她的脸上消散。“因为我不想要违背你的意愿,强迫你来。那不公平
。我真的想要你来,可如果你说:乔西,我不想来,那我就跟老妈说:好吧,我们要不了她,没法子。但你真的想来,对吧?
”我再次点头,这一回乔西似乎安心了。“太好了。”微笑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你会喜欢那里的,我会确保你喜欢的。”她
再度回头,这一次是带着胜利的姿态,冲母亲喊道:“老妈?瞧,她说了她想来!”母亲微微点头,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她还在紧盯着我,十指掐着外套面料。等到乔西回头向我的时候,她的脸再度蒙上了阴云。“听着。”她说,可接下来的几
秒钟却又一言不发。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道:“你想来真是太棒了。可我想要一开始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在咱俩之间说清楚,所
以有件事情我得说。别担心,老妈听不见的。瞧,我想你会喜欢我们家的。我想你会喜欢我的房间的,那就是你待的地方,不
会把你塞进橱柜的。我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我们会一起做。唯一的问题是,有时候,唔……”她又飞快地回
头瞥了一眼,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也许那是因为我身体有时候不太好。我不知道。但家里或许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发
生。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什么坏事。但事情有时候,唔,就是挺反常的。别误会,大部分时间里你是
感觉不到的。可我想要跟你把话说清楚。因为你知道,当有人告诉你一切都会很完美,实际上却没说实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很
不好的。所以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拜托了,说你还是想来。你会爱上我的房间。我知道你会的。你还能看到太阳是从哪儿落下
的,就像我上次跟你说的那样。你还是想来,对吧?”我透过玻璃冲她点头,用我所知道的最认真的方式点头。我还想告诉她
,如果她的家里有任何困难,任何吓人的事情要面对,我们会一起面对。但我不知道该如何隔着玻璃、不用言语传达这样复杂
的信息,因此我双手交握,高高举起,微微晃动一个手势我曾在一个出租车司机身上见到过,他当时正坐在行驶的出租车里,
对人行道上一个招手的行人做这个动作,哪怕这意味着他两只手都得松开方向盘。不管乔西有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这个动作
都似乎让她开心了起来。“谢谢你,”她说,“别误会了。也许那不是什么坏事。也许那只是我想多了……”就在这时,母亲
喊了一声,迈步朝我们走来,可一群游客挡住了她的去路,所以乔西还来得及飞快地再说上一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
证。争取明天。拜拜,但只是现在。”*乔西第二天没有再来,第三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