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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汤粉

2022-04-04 08:42  views:590  source:小键人4764294    

我时常想起故乡的汤粉人或多或少有些花花肠子,然而我确信自己有一个“粉的胃”。我的胃曾有福消受了各种各
样的粉:论粉的本体则有粗细、宽窄、长短之分;论制式则有肠粉、米粉、河粉之别;论地域则川湘桂粤;论烹饪的方法则炒
、汤、蒸、卤……不能一一说明。然而我总怀念故乡的汤粉。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一幅画面:一间萦绕着热气的店铺——这种
店铺通常都是夫妻档——炊具照例在门内的一侧,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分别是几盘咸菜:酸萝卜,脆萝卜干、酸辣椒,辣椒
酱、姜丝、酸豆角、霉豆……两口用来盛汤的高锅,一锅是红的,这是辣的汤,一锅是清的,这是不辣的汤,以及一个小一点
的锅,锅里烧着开水,锅底放着煤炉,炉里烧着蜂窝煤,这锅是把头晚调制好的粉煮熟用的。店家徒手从粉篓里抓取一块粉饼
的量,然后由一个通体竹制的大漏勺接了放进锅里烫。勺的握把是我小时学校里常常被用作教鞭的竹条,也就是我们称之为“
篾片”的东西,勺的用以盛、捞的部件也是竹编成的。今天,那些合乎设计,符合卫生标准的新的粉店里,灶具、厨具已处置
在店的最里面,客人在窗口取餐,间或也像从前那样小心地用双手捧过从里面递来的碗,窗里的男女也许是夫妻关系,也许只
是雇佣关系,为了节约成本,也再看不到红的锅,只有放咸菜的盘子里仍然能看到酸萝卜,脆萝卜干、酸辣椒,辣椒酱、姜丝
、酸豆角以及霉豆。作为一个地道的能吃辣的人,我并不很喜欢红锅里的汤,这汤原来和清汤并无二致,只是后来加了胡椒粉
——胡椒粉,我们念得更像“胡椒灰”,胡椒这种东西,看它的词头“胡”就知道是古代由外传进来的东西,在我幼小而封闭
的心里,“hujiaohui”这个声音是后来才慢慢演变成“胡椒粉”三个字和一个清晰的概念的,而把fen念作hu
i,fh不分,这是我们方言的特点,en变成ui,稍微费解,然而古诗中en和un的押韵是很常见的,例如“贾生才调
更无伦”“不问苍生问鬼神”——酸萝卜——我更怀念从前一整片的,现在都变成了酸萝卜丁——也并非不好。卖粉人也不再
徒手取粉了,代替的是很早以前就稍见端倪的长筷子。在蒸腾的热气中,看不清锅后人的脸,只能看到掌勺的手不停地来回活
动—:夹粉——烫粉——装碗——舀汤——浇上肉糜,撒点葱花,或者再根据要求加一个卤蛋、煎蛋或只是水煮的蛋,油条放
在一边,客人需要就自己拿——一气呵成,循环往复,只偶尔因为锅底的火太大了,蹲下身去拧炉子的进气口。或者暂时得了
闲,这手就在围裙上擦擦,然后叉腰,透过热气和食客聊天不得不提的还有油条。油条据说本来叫“油炸鬼”,和秦桧有关,
然而故乡的“油炸鬼”虽然同为吃食,却是另外一件东西。油条倘要好吃,油的功夫是第一位的——我中学的数学老师说过,
在汉语中,词语的重心通常在末一个字,例如我说“中学”,学是学校的简称,假如不看学字而只看中字,大概就要不知道中
的到底是什么了。我于是发现油条恰恰相反了。频繁地更换食用油来炸油条自然不上算,倘要上算,还得过食客这一关。于是
所能吃到的油条,除非粤语所说的“头啖汤”,都不怎么新鲜而可口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在我看来是不用考虑的,因为油条是
用来蘸着汤吃的。枯瘦的油条吸饱汤汁,立刻从直条变得弯曲而下垂,你甚至能感觉到另一头传来的重量。将这样饱满的油条
的一端送进嘴里,立马就能感到粉汤的鲜味,原本液态的鲜味通过油条变为固态,并且能被咀嚼,咀嚼的又不止鲜的汤,还有
或许不那么鲜的油条!这种吃法在男性最为常见,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右手拿筷夹粉,左手抓着油条,就着碗沿的汤
汁,一经吸得饱满,就一口咬掉,也有等到最后碗里只剩汤时单独吃的,这时候没有了粉条的阻碍,油条吸起汁来更顺畅,然
而我总等不到粉吃完的那一刻便已把油条吃完了。也有人用包子、馒头替代,然而却大不如油条了,或许是包子、馒头里面有
苏打粉的缘故,一旦吸满汤汁就开始涣散了,因而口感总不如油条,又或者是二者的形状不同,包子只能仰仗筷子夹着吃,而
油条则可以白手抓着,另一只手还能拿着筷子夹粉,虽然不直接决定它们的味道,但间接影响了人的感受。我长久地住在外地
,有一天忽然看见有人打着故乡的招牌在卖早餐,那上面分明写着“祁阳汤粉”,我立马觉得可笑,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东西,
至于像柳州螺蛳粉、桂林米粉一样张扬吗?用当下的话来说,就是:离“出圈”还远着呢。然而我发现自己错了,光顾这里的
人都讲着我熟悉的方言,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人家的精明所在。我听说古时候的文人思乡,大抵是因为外地的食物不合胃口,这
不能不成为一个理由。然而我以为食物只是导火索,而思乡的火药在于故乡本身,故乡有那么多值得怀念的地方,中国当代作
家们纷纷确立了一个“血地”的概念:莫言有他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有他的秦岭,迟子建有她的漠河,陈忠实有他的白鹿原
……在外总吃不到地道的故乡汤粉,我疑心最大的原因出在肉糜上——碎而烂的肉糜,碎是刀切的结果,烂是火煮的结果,远
古时期的刀就是石做成的,因此这两个字用在形容肉糜上,我认为十分相宜。明明都加了肉糜,而我却总觉得不一样,哪里不
一样?我说不上来,如果一定要说,我只好说其他地方的肉糜没有故乡汤粉肉糜所有的香味。其实我只要稍微刁钻一点,便可
以说只要出了我家方圆十里地的汤粉,都不那么地道,我想,封闭的农村最原始的传播方式,大概就是从两个熟识的妇女的扯
家常中进行的,这种传承既避免了外传,又拒绝了内渗,因此在几里以外便吃不到地道的汤粉,在几里以内也吃不到不地道的
汤粉了。母亲常说“里面都是明矾,有什么好吃的呢”,后来我渐渐长大,明白了与之相关的另外的道理:很多东西虽然没有
明矾,但也要适可而止。现在的一碗汤粉售价四到五元不等,相比十年前的三元一碗,作为生活必需品,涨得十分合情合理。
倘若胃口较大,可以加多一块粉饼,这就是“双份粉”,从故乡人的嘴里,它忽而读作“双簧粉”,忽而又读作“双碗粉”,
然而老板似乎也只听第一个字就明了了,并不计较字音的舛谬,于是任由着“双碗粉”“双份粉”“双簧粉”并行。我胃口大
,吃得多,也跟着别人含糊地、嗫嚅不清地“双碗粉”或者“双簧粉”地叫着。和胡椒粉不一样,一个事物同时具有三种叫法
,体现的是人们得过且过,敷衍了事的心态,这非常符合传统中国人的心理,尤其是农民阶层进入小市民阶层所特有的表现。
有个笑话,一个年轻人看到了汤粉的商机,希望以此发家。惨淡经营却顾客寥寥,他的族叔有一次路过,年轻人客气地接待了
他,年轻人殷切地问族叔要大份还是小份,没想到族叔突然涨红了脸,斥责他道:“亏你还读了十几年书,大碗小碗不会说,
问别人吃大份(粪)小份(粪)!”我想念故乡的汤粉,由这汤粉,又勾出故乡的许许多多的人、事、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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