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
窥视着那条小巷,旁边是结冰的小溪。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
自行爬上来。回首前尘,我意识到在过去二十六年里,自己始终在窥视着那荒芜的小径。今年夏季的某天,朋友拉辛汗从
巴基斯坦打来电话,要我回去探望他。我站在厨房里,听筒贴在耳朵上,我知道电话线连着的,并不只是拉辛汗,还有我过去
那些未曾赎还的罪行。挂了电话,我离开家门,到金门公园北边的斯普瑞柯湖边散步。晌午的骄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数十艘轻舟在和风的吹拂中漂行。我抬起头,望见两只红色的风筝,带着长长的蓝色尾巴,在天空中冉冉升起。它们舞动着,
飞越公园西边的树林,飞越风车,并排飘浮着,如同一双眼睛俯视着旧金山,这个我现在当成家园的城市。突然间,哈桑
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为你,千千万万遍。哈桑,那个兔唇的哈桑,那个追风筝的人。我在公园里柳树下的长凳坐下,
想着拉辛汗在电话中说的那些事情,再三思量。那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我抬眼看看那比翼齐飞的风筝。我忆起哈桑。
我缅怀爸爸。我想到阿里。我思念喀布尔。我想起曾经的生活,想起1975年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冬天。那造就了今天的我。
小时候,爸爸的房子有条车道,边上种着白杨树,哈桑和我经常爬上去,用一块镜子的碎片把阳光反照进邻居家里,惹得他们
很恼火。在那高高的枝桠上,我们相对而坐,没穿鞋子的脚丫晃来荡去,裤兜里满是桑椹干和胡桃。我们换着玩那破镜子,
边吃桑椹干,边用它们扔对方,忽而吃吃逗乐,忽而开怀大笑。我依然能记得哈桑坐在树上的样子,阳光穿过叶子,
照着他那浑圆的脸庞。他的脸很像木头刻成的中国娃娃,鼻子大而扁平,双眼眯斜如同竹叶,在不同光线下会显现出金色、
绿色,甚至是宝石蓝。我依然能看到他长得较低的小耳朵,还有突出的下巴,肉乎乎的,看起来像是一团后来才加上去的附属
物。他的嘴唇从中间裂开,这兴许是那个制作中国娃娃的工匠手中的工具不慎滑落,又或者只是由于他的疲倦和心不在焉。
有时在树上我还会怂恿哈桑,让他用弹弓将胡桃射向邻家那独眼的德国牧羊犬。哈桑从无此想法,但若是我要求他,真的要求
他,他不会拒绝。哈桑从未拒绝我任何事情。弹弓在他手中可是致命的武器。哈桑的父亲阿里常常逮到我们,像他那样和谐的
人,也被我们气得要疯了。他会张开手指,将我们从树上摇下来。他会将镜子拿走,并告诉我们,他的妈妈说魔鬼也用镜子,
用它们照那些穆斯林信徒,让他们分心。“他这么做的时候会哈哈大笑。”他总是加上这么一句,并对他的儿子怒目相向。
“是的,爸爸。”哈桑会咕哝着,低头看自己的双脚。但他从不告发我,从来不提镜子、用胡桃射狗其实都是我的鬼主意。
那条通向两扇锻铁大门的红砖车道两旁植满白杨。车道延伸进敞开的双扉,再进去就是我父亲的地盘了。砖路的左边是房子,
尽头则是后院。人人都说我父亲的房子是瓦兹尔·阿克巴·汗区最华丽的屋宇,甚至有人认为它是全喀布尔最美观的建筑。
它坐落于喀布尔北部繁华的新兴城区,入口通道甚为宽广,两旁种着蔷薇;房子开间不少,铺着大理石地板,还有很大的窗户
爸爸亲手在伊斯法罕伊朗中部城市。选购了精美的马赛克瓷砖,铺满四个浴室的地面,还从加尔各答印度城市。买来金丝织成
的挂毯,用于装饰墙壁,拱形的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楼上是我的卧房,还有爸爸的书房,它也被称为“吸烟室”,总是
弥漫着烟草和肉桂的气味。在阿里的服侍下用完晚膳之后,爸爸跟他的朋友躺在书房的黑色皮椅上。他们填满烟管——爸爸
总说是“喂饱烟管”,高谈阔论,总不离三个话题:政治,生意,足球。有时我会求爸爸让我坐在他们身边,但爸爸会堵在
门口。“走开,现在就走开,”他会说,“这是大人的时间。你为什么不回去看你自己的书本呢?”他会关上门,留下我独自
纳闷:何以他总是只有大人的时间?我坐在门口,膝盖抵着胸膛。我坐上一个钟头,有时两个钟头,听着他们的笑声,
他们的谈话声。楼下的起居室有一面凹壁,摆着专门订做的橱柜。里面陈列着镶框的家庭照片:有张模糊的老照片,
是我祖父和纳迪尔国王,阿富汗国王,,1929年登基,1933年11月8日被刺杀。在1931年的合影,两年后
国王遇刺,他们穿着及膝的长靴,肩膀上扛着来复枪,站在一头死鹿前。有张是在我父母新婚之夜拍的,爸爸穿着黑色
的套装,朝气蓬勃,脸带微笑的妈妈穿着白色衣服,宛如公主。还有一张照片,爸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和生意伙伴拉辛汗
站在我们的房子外面,两人都没笑,我在照片中还是婴孩,爸爸抱着我,看上去疲倦而严厉。我在爸爸怀里,手里却
抓着拉辛汗的小指头。凹壁可通往餐厅,餐厅正中摆着红木餐桌,坐下三十人绰绰有余。由于爸爸热情好客,确实几乎每隔
一周就有这么多人坐在这里用膳。餐厅的另一端有高大的大理石壁炉,每到冬天总有橙色的火焰在里面跳动。拉开那扇玻璃
大滑门,便可走上半圆形的露台;下面是占地两英亩的后院和成排的樱桃树。爸爸和阿里在东边的围墙下辟了个小菜园,种着
西红柿、薄荷和胡椒,还有一排从未结实的玉米。哈桑和我总是叫它“病玉米之墙”。花园的南边种着枇杷树,树阴之下便是
仆人的住所了。那是一座简陋的泥屋,哈桑和他父亲住在里面。
在我母亲因为生我死于难产之后一年,也即1964年冬天,哈桑诞生在那个小小的窝棚里面。我在家里住了十八年
但进入阿里和哈桑房间的次数寥寥无几,每当日落西山玩了一天的哈桑和我就分开了,我穿过那片蔷薇回到爸爸
的广厦去,哈桑则回到他的寒庐,他在那儿出世在那儿度过一生,我记得它狭小而干净点着两盏煤油灯光线昏暗。屋里
两端各摆着一床褥子,一张破旧的赫拉特阿富汗西部城市出产的地毯四边磨损,摆在中间。屋角还有一把三脚凳,一张木头
桌子,哈桑就在那上面画画。此外四壁萧然,仅有一幅挂毯,用珠子缀着真主伟大的字样。那是爸爸某次去麦什德
伊朗城市旅行时给阿里买的。1964年某个寒冷的冬日,正是在这间小屋,哈桑的母亲莎娜芭生下了哈桑。我的妈妈
因为生产时失血过多而谢世,哈桑则在降临人世尚未满七日就失去了母亲。而这种失去她的宿命,在多数阿富汗人看来
简直比死了老娘还要糟糕,她跟着一群江湖艺人跑了。哈桑从未提及他的母亲,仿佛她从未存在过。我总是寻思他会不会
在梦里见到她,会不会梦见她长什么样子,去了哪里。我还寻思他会不会渴望见到她。他会为她心痛吗,好比我为自己素昧
平生的妈妈难过一样,有一天,为了看一部新的伊朗电影,我们从爸爸家里朝扎拉博电影院走去。我们抄了近路,穿过独立
中学旁边的军营区——爸爸向来不许我们走那条捷径,但当时他跟拉辛汗在巴基斯坦。我们跨过围绕着军营的藩篱,跳过一条
小溪,闯进那片开阔的泥地,那儿停放着积满尘灰的废旧坦克。数个士兵聚集在一辆坦克的影子下抽烟玩牌。有个士兵发现了
我们,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家伙,冲哈桑嚷嚷。喂,你,他说,我认识你。我们跟他素不相识。他又矮又胖,头发剃得
很短,脸上还有黑乎乎的胡茬。他脸带淫亵,朝我们咧嘴而笑,我心下慌乱。继续走,我低声对哈桑说。你,那个哈扎
拉小子,看着我,我跟你说话呐,那士兵咆哮着。他把香烟递给身边那个家伙,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围成圆圈,另外一只
手的中指戳进那个圈圈,不断戳进戳出,我认识你妈妈,你知道吗?我和她交情不浅呢。我在那边的小溪从后面干过她。
众士兵轰然大笑,有个还发出一声尖叫。我告诉哈桑继续走,继续走。她的蜜穴又小又紧!那士兵边说边跟其他人握手,
哈哈大笑。稍后,电影开始了,我在黑暗中听到坐在身边的哈桑低声啜泣,看到眼泪从他脸颊掉下来。我从座位上探过身去,
用手臂环住他,把他拉近。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他认错人了,我低语,他认错人了。据说莎娜芭抛家弃子的
时候,没有人感到奇怪。熟背(可兰经)的阿里娶了比他年轻19岁的莎娜芭,这个女人美貌动人,可是不洁身自爱,向来
声名狼藉。人们对这桩婚事大皱眉头。跟阿里一样,她也是什叶派穆斯林伊斯兰教分为逊尼和什叶两大派系。
两派的分别主要在于对于穆罕默德继承人的合法性的承认上。按什叶派的观点,只有阿里及其直系后裔才是合法的继承人,而
逊尼派承认艾布·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阿里四大哈里发的合法性。也是哈扎拉,阿富汗
民族,主要分布在该国中部省份。族人。她还是他的第一个堂妹,因而他们天生就应该是一对。但除了这些,至少
在他们的外表上,阿里和莎娜芭毫无共同之处。风传莎娜芭那善睐的绿眼珠和俏皮的脸蛋曾诱得无数男人自甘堕落,阿里的
半边脸罹患先天麻痹,因此他无法微笑,总是一副阴骘的脸色。要判断石头脸的阿里究竟高兴还是难过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因为只有从他眯斜的棕色眼睛,才能判断其中是欢乐的闪烁,还是哀伤的涌动。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用在阿里身上
再贴切不过,他只能在眼神中透露自己。我听说莎娜芭步履款款,双臀摇摆,那诱人的身姿令众多男人跟他们的爱人
同床异梦。但阿里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萎缩,菜色的皮肤包着骨头,夹着一层薄如纸的肌肉。我记得八岁那年,有一天阿里
带我到市场去买馕饼,阿富汗日常主食,将面团抹在烤炉上烘焙而成。我走在他后面,嘴里念念有词,学着他走路的样子。
我看见他提起那条嶙峋的右腿,摇晃着划出一道弧形;看见他那条腿每次踏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边倾低。他这样蹒跚前进
而又能不摔倒,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我学着他走路,差点摔进水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阿里转过身,看到我正学着他
他什么也没说。当时没说,以后也一直没说,他只是继续走。 阿里的脸庞和步伐吓坏了某些邻居的小孩。但真正麻烦的是
那些较大的少年。每逢他走过,他们总在街道上追逐他,作弄他。有些管他叫巴巴鲁,也就是专吃小孩的恶魔。喂,
巴巴鲁,今天你吃了谁啊?他们一起欢乐地叫喊,你吃了谁啊,塌鼻子巴巴鲁?他们管他叫塌鼻子,因为阿里和
哈桑是哈扎拉人,有典型的蒙古人种外貌。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哈扎拉人的了解就这么多:他们是蒙古人的后裔,跟中国人
稍微有些相似。学校的教材对他们语焉不详,仅仅提到过他们的祖先。有一天,我在爸爸的书房翻阅他的东西,发现有本妈妈
留下的旧历史书,作者是伊朗人,叫寇拉米。我吹去蒙在书上的尘灰,那天晚上偷偷将它带上床,吃惊地发现里面关于哈扎拉
人的故事竟然写了满满一章。整整一章都是关于哈扎拉人的!我从中读到自己的族人——普什图人,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民族,
其语言普什图语为阿富汗国语。曾经迫害和剥削哈扎拉人。它提到19世纪时,哈扎拉人曾试图反抗普什图人,但普什图人
以罄竹难书的暴行镇压了他们。书中说我的族人对哈扎拉人妄加杀戮,迫使他们离乡背井,烧焚他们的家园,贩售他们的
女人。书中认为,普什图人压迫哈扎拉人的原因,部分是由于前者是逊尼派穆斯林,而后者是什叶派。那本书记载着很多我
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我的老师从未提及,爸爸也缄口不谈。它还诉说着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比如人们管哈扎拉人叫
吃老鼠的人、塌鼻子、载货蠢驴等。我曾听到有些邻居的小孩这么辱骂哈桑。随后那个星期,有天下课,我把那
本书给老师看,指着关于哈扎拉人那一章。他翻了几页,嗤之以鼻地把书还给我。这件事什叶派最拿手了,他边收拾自己
的教案边说,把他们自己送上西天,还当是殉道呢。提到什叶派这个词的时候,他皱了皱鼻子,仿佛那是某种疾病。
虽说同属一族,甚至同根所生,但莎娜芭也加入到邻居小孩取笑阿里的行列里去了。据说她憎恶他的相貌,已经到了尽人
皆知的地步。这是个丈夫吗?她会冷笑着说,我看嫁头老驴子都比嫁给他好。最终,人们都猜测这桩婚事是阿里和他
叔叔——也就是莎娜芭的父亲之间的某种协定。他们说阿里娶他的堂妹,是为了给声名受辱的叔叔恢复一点荣誉,尽管阿里
五岁痛失牯持,也并无值得一提的财物或遗产。阿里对这些侮辱总是默默以待,我认为这跟他畸形的腿有关:他不可能逮到
他们。但更主要的是,这些欺辱对他来说毫不见效,在莎娜芭生下哈桑那一刻,他已经找到他的快乐、他的灵丹妙药。
那真是足够简单的事情,没有产科医生,也没有麻醉师,更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仪器设备。只有莎娜芭躺在一张脏兮兮的
褥子上,身下什么也没垫着,阿里和接生婆在旁边帮手。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帮助,因为,即使在降临人世的时候,哈桑
也是不改本色——他无法伤害任何人。几声呻吟,数下推动,哈桑就出来了。脸带微笑地出来了。先是爱搬弄是非的接生婆
告诉邻居的仆人,那人又到处宣扬,说莎娜芭看了一眼阿里怀中的婴儿,瞥见那兔唇,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看吧,
她说,现在你有了这个白痴儿子,他可以替你笑了,她不愿抱着哈桑,仅仅五天之后,她离开了。爸爸雇佣了那个喂过我
的奶妈给哈桑哺乳。阿里跟我们说她是个蓝眼睛的哈扎拉女人,来自巴米扬,阿富汗城市,在喀布尔西北150公里处。
那座城市有巨大的佛陀塑像。她唱歌的嗓子可甜了,他常常这么说。她唱什么歌呢?哈桑跟我总是问,虽然我们已经知道
阿里已经告诉过我们无数次了,我们只是想听阿里唱。他清了清喉咙,放声唱起来:我站在高高的山上,呼唤阿里的名字,
神灵的狮子啊,阿里,神灵的狮子,凡人的国王给我悲伤的心灵带来喜悦,然后他会提醒我们,喝过同样的乳汁长大的人就是
兄弟,这种亲情连时间也无法拆散。哈桑跟我喝过同样的乳汁。我们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同一片草坪上迈出第一步。还有,在同
一个屋顶下,我们说出第一个字。我说的是“爸爸”。 他说的是“阿米尔”。我的名字。如今回头看来,我认为1975年
冬天发生的事情——以及随后所有的事情——早已在这两个字里埋下根源。传说我父亲曾经在俾路支巴基斯坦城市。赤手空拳
和一只黑熊搏斗。如果这是个关于别人的故事,肯定有人会斥之为笑话奇谈。阿富汗人总喜欢将事物夸大,很不幸,这几乎
成了这个民族的特性。如果有人吹嘘说他儿子是医生,很可能是那孩子曾经在高中的生物学测验中考了个及格的分数。但凡
涉及爸爸的故事,从来没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倘使有人质疑,那么,爸爸背上那三道弯弯曲曲的伤痕就是证据。记不清有
多少次,我想像着爸爸那次搏击的场面,甚至有时连做梦也梦到了。而在梦中,我分不清哪个是爸爸,哪个是熊。 有一次
拉辛汗管爸爸叫“飓风先生”,这随后变成远近闻名的绰号。这个绰号可是名副其实。爸爸是典型的普什图人,身材高大,
孔武有力,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卷曲的棕色头发甚是好看,跟他本人一样不羁;他双手强壮,似乎能将柳树连根拔起;并且,
就像拉辛汗经常说的那样,黑色的眼珠一瞪,会让魔鬼跪地求饶。爸爸身高近2米,每当他出席宴会,总是像太阳吸引
向日葵那样,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爸爸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是引人注目。我常在耳朵里面塞上棉花球,用毯子盖住头,但爸爸的鼾声宛如轰轰作响的汽车引擎
依然穿墙越壁而来,而我们的房间中间还隔着客厅呢。妈妈如何能跟他睡在同一个房间?我不得而知。要是能见到我的妈妈,
我还有一长串问在1960年代晚期,我五六岁的样子,爸爸决定建造一座恤孤院。故事是拉辛汗告诉我的。他说爸爸亲自设
计施工图,尽管他根本没有半点建筑经验。人们对此表示怀疑,劝他别犯傻,雇个建筑师得了。当然,爸爸拒绝了,人们大
摇其头,对爸爸的顽固表示不解。然而爸爸成功了,人们又开始摇头了,不过这次是带着敬畏,对他成功的法门称赞不已。恤
孤院楼高两层,位于喀布尔河南岸,在雅德梅湾大道旁边,所耗资费均由父亲自己支付。拉辛汗说爸爸独力承担了整个工程,
工程师、电工、管道工、建筑工,这些人的工钱都是爸爸支付的。城里的官员也抽了油水,他们的“胡子得上点油”。恤孤院
工程耗时三年,盖好的那年我八岁。我记得恤孤院落成前一天,爸爸带我去喀布尔以北几英里远的喀尔卡湖。他让我叫上哈桑
但我撒谎,说哈桑有事情要做。我要爸爸全属我一人。再说,有一次哈桑和我在喀尔卡湖畔打水漂,他的石头跳了八下,我用
尽力气,也只能跳五下。爸爸在旁边看着我们,他伸手拍拍哈桑的后背,甚至还用手臂搂住他的肩膀。
我们在湖边的野餐桌旁边坐下来,只有爸爸跟我,吃着水煮蛋和肉丸夹饼——就是馕饼夹着肉丸和腌黄瓜。湖水澄蓝,波平如
镜,阳光照在湖上熠熠生辉。每逢周五,总有很多家庭到湖边,在阳光下度过假期。但那天不是周末,那儿只有我们——爸爸
和我,还有几个留着胡子和长发的游客,我听说他们叫“嬉皮士”。他们坐在码头上,手里拿着钓鱼竿,脚板在水里晃荡。我
问爸爸,为什么那些人留着长头发,但爸爸没有回答,只哼了一声。他正准备翌日的演讲,翻阅着一叠手稿,不时用铅笔
做些记号。我吃一口鸡蛋,告诉爸爸,学校里面有个男孩说,要是吃下鸡蛋壳,就得将它尿出来。我问爸爸这是不是真的,
爸爸又哼了一声。我咬一口夹饼。有个黄头发的游客放声大笑,用手拍拍另外一人的后背。远处,在湖那边,一辆卡车蹒跚
着转过山路的拐角处,它的观后镜反射出闪闪的阳光。“我想我得了癌症。”我说。和风吹拂着那些手稿,爸爸抬头,告诉我
可以自行去拿些苏打水,我所能做的,便只有去搜寻那轿车的行李箱。翌日,在恤孤院外面,椅子没有来客多。很多人只好站
着观看落成庆典。那天刮风,新建筑的大门外面搭了个礼台,爸爸坐在上面,我坐在他后面。爸爸身穿绿色套装,头戴羔羊皮
帽。演讲当中,风把他的帽子吹落,人们开怀大笑。他示意我替他把帽子捡回来,我很高兴,因为当时人人可以看到他是我的
父亲,我的爸爸。他转过身,对着麦克风说,他希望这座房子比他的皮帽来得牢靠,人们又大笑起来。爸爸演讲结束的时候
大家站起来,欢呼致意,掌声经久不息。接着,来宾与他握手。有些人摸摸我的头发,也跟我握手。我为爸爸自豪,为我们
骄傲。虽说爸爸事业兴旺,人们总是说三道四。他们说爸爸没有经商的天分,应该像爷爷那样专研法律。所以爸爸证明他们统
统错了:他不仅经营着自己的生意,还成了喀布尔屈指可数的巨贾。爸爸和拉辛汗创办了一家日进斗金的地毯出口公司,两家
药房,还有一家餐厅。当时人们嘲弄爸爸,说他不可能有桩好婚事——毕竟他没有皇族血统,他娶了我妈妈,索菲亚·阿卡
拉米。妈妈受过良好教育,无论人品还是外貌,都被公认是喀布尔数得上的淑女。她在大学教授古典法尔西语现代波斯语。
文学,祖上是皇亲贵胄。这让爸爸十分高兴,总在那些对他有所怀疑的人面前称呼她“我的公主”。
父亲随心所欲地打造他身边的世界,除了我这个明显的例外。当然,问题在于,爸爸眼里的世界只有黑和白。至于什么是黑,
什么是白,全然由他说了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若爱他,也必定会怕他,甚或对他有些恨意。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上伊斯
兰课的毛拉,伊斯兰教对老师、先生、学者的敬称叫法修拉,个子矮小粗壮,脸上满是青春痘的疤痕,声音嘶哑。他教导我们
让我们知道施天课的伊斯兰教有五大天命:念、礼、斋、课、朝。天课,即伊斯兰教法定的施舍,或称“奉主命而定”的宗教
赋税,又称“济贫税”。益处,还有朝觐的责任。他还教给我们每天五次礼拜伊斯兰教每天要进行五次礼拜,在黎明、中午、
下午、日落和晚上各进行一次。的复杂仪式,要我们背诵《可兰经》。他从不替我们翻译经文,总是强调有时还会用上一根
柳树条我们必须准确地念出那些阿拉伯字眼,以便真主能听得更清楚。一天,他说在伊斯兰教义里面,喝酒是极大的罪过,
那些嗜酒的家伙将会在接受超度那一天(审判日)得到惩罚。当年喀布尔饮酒的人比比皆是,没有人会公然加以谴责。
不过那些爱小酌几杯的阿富汗人也只敢阳奉阴违,从不在公开场合喝酒。人们把烈酒称为“药”,到特定的“药店”购买,用
棕色纸袋包着。他们将袋子扎好,以免被看到;然而有时在路上仍不免被人偷眼斜睨,因为知道这些商店在兜售什么玩意的人
可不少。 我们在楼上,爸爸的书房那个吸烟室——里面,我告诉他法修拉毛拉在课堂上讲的话。爸爸走到那个他造在屋角的
吧台,自斟了一杯威士忌。他边听边点头,不时从他的酒杯小啜一口。接着他坐在皮沙发上,把酒杯放下,把我抱在他的膝盖
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对树干上。他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气息嘶嘶作响,穿过他的胡子,似乎永无止境。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拥抱他呢,还是该害怕得从他膝盖上跳下来。
“我知道,你被学校教的功课和在生活中学到的东西搞糊涂了。”他那浑厚的声音说。
“可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你岂不是罪人了吗,爸爸?”
“嗯。”爸爸咬碎嘴里的冰块,“你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怎么看待罪行吗?”
“想。”
“那我会告诉你,”爸爸说,“不过首先,你得知道一件事情,阿米尔,那些白痴大胡子不会教给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你是说法修拉毛拉吗?”
爸爸拿起酒杯,冰块叮咚作响。“我是说他们全部,那些自以为是的猴子,应该在他们的胡子上撒尿。”
我咯咯笑起来。想到爸爸在猴子的胡子上撒尿,不管那猴子是否自以为是,那场面太搞笑了。
“除了用拇指数念珠,背诵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经书,他们什么也不会。”他喝了一口,“要是阿富汗落在他们手里,所有
人都得求真主保佑了。”“可是法修拉毛拉人很好。”我忍住发笑。“成吉思汗也很好。”爸爸说,“够了,不说这个了。
你问我对罪行的看法,我会告诉你。你在听吗?” “是的。”我说,试着抿紧嘴唇,但笑声从鼻孔冒出来,发出一阵鼻息
的声响,惹得我又咯咯笑起来。 爸爸双眼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仅仅这样,我就止住了笑声。“我的意思是,像男人跟男人
说话那样跟你谈谈。你觉得你做得到吗?”“是的,亲爱的爸爸。”我低声说,不止一次,爸爸只用几个字就能刺痛我,这真
是叫人惊奇。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爸爸平时很少跟我说话,更别提把我抱在膝盖上而我这个笨蛋,竟然白白将其浪费
了。“很好,”爸爸说,但眼睛仍透露出怀疑的神色,“现在,不管那个毛拉怎么说,罪行只有一种,只有一种。那就是盗窃
其他罪行都是盗窃的变种。你明白吗?” “不,亲爱的爸爸。”我说,我多希望自己能懂,我不想再让他失望。
爸爸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那又刺痛我了,因为他不是没耐心的人。他总是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留我独自吃饭,每一次我都
记得清清楚楚。我问阿里“爸爸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虽然我知道他在建筑工地,看看这儿,检查那儿。难道那不需要
耐心吗?我一度恨上他建造的那所恤孤院里面的孩子,有时甚至希望他们统统随着父母一起死掉。 “当你杀害一个人,
你偷走一条性命,”爸爸说,“你偷走他妻子身为人妇的权利,夺走他子女的父亲。当你说谎,你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
当你诈骗,你偷走公平的权利。你懂吗?” 我懂。爸爸六岁那年,有个窃贼在深夜溜进爷爷的房子。我的爷爷,一个万众景
仰的法官,发现了他,但那个贼割开他的喉咙,立刻要了他的命夺走了爸爸的父亲。翌日午前,当地居民抓住了那个凶手,
人们发现他是来自昆都士,阿富汗北部省份。地区的流浪汉。在午后祈祷仪式开始之前两个小时,凶手被吊死在橡树上。告诉
我这件往事的,不是爸爸,而是拉辛汗。我总是从他人口里得知爸爸的事情。“没有比盗窃更十恶不赦的事情了,阿米尔。
”爸爸说,“要是有人拿走不属于他的东西,一条性命也好,一块馕饼也好,我都会唾弃他。要是我在街上碰到他,真主也救
不了。你明白吗?” 我发现爸爸痛击窃贼这个主意让我既兴奋又害怕。“我明白,爸爸。”“如果说有什么真主的话,我希
望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做,而不是来关注我喝烈酒。好了,下去吧。说了这么多关于罪行的看法,我又渴了。”
我看着他在吧台斟满酒杯,心里想着,要再过多久我们才能再次这样交谈呢?因为真相摆在那儿,我总觉得爸爸多少有点
恨我。为什么不呢?毕竟,是我杀了他深爱着的妻子,他美丽的公主,不是吗?我所能做的,至少应该是试图变得更像他一点
但我没有变得像他,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