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最后一只猫
一家人都讨厌它。小时候它最爱跳到人怀里让人抚摸。小妹燕子整天抱着它玩,它是小妹有数的几件玩具中的一个,
摆家家时当玩具一样将它摆放在一个地方,它便是一动不动,眼睛跟着小妹转来转去,直到它被摆放到另一个地方
还是很听话地卧在那里。
后来小妹长大了没了玩兴,黑猫也变得不听话,有时一跃到谁怀里,马上被一把 拨拉下去,在地上档脚了,也
会不轻不重挨上一下。我们似乎对它失去了耐心,那段日子家里正好出了几件让人烦心的事。我已记不清是些什么事。
反正,那段日子生活对我们不好,我们也没更多的心力去关照家畜们。似乎我们成了一个中转站,生活对我们好一点,
我们给身边事物的关爱就会多一点。我们没能像积蓄粮食一样在心中积攒足够的爱与善意,以便生活中没这些东西时,
我们仍能节俭地给予。那些年月我们一直都没积蓄下足够的粮食。贫穷太漫长了。
黑猫在家里呆得无趣,便常出去,有时在院墙上跑来跑去,还爬树上捉鸟,却从未见捉到一只。它捉鸟时那副认真
劲让人好笑,身子贴着树干,极轻极缓地往上爬,连气都不出。可是,不管它的动作多轻巧无声,总是爬到离鸟一米多远
处,鸟便扑地飞走了。黑猫朝天上望一阵,无奈地跳下树来。
以后便不长回家了。我们不知道它在外面干些啥,村里几户人家夜里丢了鸡有人看见我们家黑猫吃的,到家里来找
猫。
它已经几个月没回家,早变成野猫了。父亲说。
野了也是你们家的。你要这么推辞,下次碰见了我可要往死里打。来人气哼哼地走了。
我们家的鸡却一只没丢过。黑猫也没再露面,我们以为它已经被人打死了。
又过了几个月,秋收刚结束,一天夜里,我听见猫在房顶上叫,不停地叫。还听见猫在房上来回跑动。我披了件衣
服出去,叫了一声,件黑猫站在房檐上,头探下来对着我直叫。我不知道出了啥事,他急声急气地要告诉我什么。我喊了
几声,想让它下来。它不下来,只对着我叫。我有点冷,进屋睡觉去了。
钻进被窝我又听见猫叫了一阵,嗓子哑哑的。接着猫的爪声踩过房顶,然后听见它跳到房边的草堆上,再没有声音
了。
第二年,也是秋天,我在南梁地上割苞谷杆。十几天前就已掰完苞谷,今年比去年少收了两车棒子,我们有点生气,
就把那片2苞谷杆扔在南梁上半个月没去理识。
别人家的苞谷杆早砍回来码上草垛。地里已开始放牲口。我们也觉得没理由跟苞谷杆过不去。它们已经枯死。掰完
棒子的苞谷杆,就像一群衣衫破烂的叫花子站在秋风里。
无论收多收少,秋天的田野都叫人有种莫名的伤心,仿佛看见多少年后的自己,枯枯抖抖地站在秋风里。多少个球
天的收获后,人成了自己的最后的一茬作物。
一个动物在苞谷地迅跑,带响一片苞谷叶。我直起身,以为是一条狗或一只狐狸,提着镰刀悄悄等候它跑近。
它在距我四五米处蹿出苞谷地。是一只黑猫。我喊了一声,它停住,回头望着我。是我们家那只黑猫,它也认出我
了,转过身朝我走了两步,又犹疑地停住。我叫了几声,像让它过来。它只是望着我,咪咪地叫。我走到马车旁从布
袋里取出馍馍,掰了一块扔给黑猫,它本能地前扑了一步,两只前爪抱住馍馍,用嘴啃了一小块,又抬头望着我。我
叫着它朝前走了两步,它警觉地后退了三步,像是猜出我要抓住它。我再朝它走,它仍退。相距三四步时,猫突然横
厉害的表情喵喵尖叫两声,一转身蹿进苞谷地了。
这是我才意识到提在手中的镰刀。黑猫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手,它显然不信任我了。钻进苞谷地的一瞬间我发现它
的一条后腿有点瘸。肯定被人打的。这次相遇使它对我们最后的一点信任都没有了从此它将成为一只死心塌地地野猫,
越来越远地离开这个村子。它知道它在村里干的那些事。村里人不会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