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越过庭院,盯着对面房子的墙,他不知道他该做什么。
大约是三个星期之前,他在波希米亚的一个小镇上认识了特蕾莎,两人在一起差不多只待两人了个把钟头。她陪他去了火车站
,陪他一起等车,直到他上了火车。十来天后,她来布拉格看他。他们当天就做了爱。夜里,她发起烧,因为得了流感,在他
家整整待了一个星期。
对这个几乎不相识的姑娘,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爱。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
漂来,好让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
她在他家待了一个星期,流感一好,便回到她居住的城镇,那儿离布拉格两百公里。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方才提及的那个
片刻,即我看到了托马斯生活关键的那个时刻:他站在窗前,目光越过庭院,盯着对面房子的墙,在思忖:
是否该建议她来布拉格住下?这份责任令他害怕。如果现在请她来家里住,她一定会来到他身边,为他献出整个生命。
要么该放弃?这样一来,特蕾莎还得待在乡下的小酒店做女招待,那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是想她来到身边,还是不想?
他目光盯着院子对面的墙,在寻找一个答案。
他一次又一次,总是想起那个躺在他长沙发上的女人的模样:她和他过去生活中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既不是情人,也不是妻
子。她只是个他从涂了树脂的篮子里抱出来,安放在自己的床榻之岸的孩子。她睡着了。他跪在她的身边。她烧得直喘气,越
喘越急促,他听到她微微的呻吟。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在她睡梦中轻声安慰她。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她的呼吸平静了一些,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脸上凑。他感到她的双唇有一股微微有点呛人的高烧的热气味。他吸着这股气息,仿佛想啜饮她身体
的隐秘。于是他想象她已经在他家住了许多许多年,此刻正在死去。突然,他清楚地意识到她要是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他要
躺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死。受了这一幻象的鼓动,他挨着她的脸,把头埋在枕头里,许久。
此时,他站在窗前,回想着当时的一刻。如果那不是爱,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可这是爱吗?他确信那一刻他想死在她的身边,这种情感明显是太过分了:他不过是生平第二次见她而已!或许这更是一个男
人疯狂的反应,他自己的心底明白不能去爱,于是跟自己玩起了一场爱情戏?与此同时,他在潜意识里是如此懦弱,竟为自己
的这场戏选了这个原本无缘走进他生活的可怜的乡间女招待!
他望着院子脏乎乎的墙,明白自己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疯狂,还是爱情。
而在一个真正的男人本可立刻采取行动的时刻,他却在责怪自己犹犹豫豫,剥夺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间(他跪在年轻的女
子的枕边,确信她一死他自己也不能再活下去)的一切意义。
他越来越责备自己,但最终还是对自己说,说到底,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非常正常的:
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和特蕾莎在一起好吗,还是一个人好呢?
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好像一个演员没有
任何排练就上了舞台。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正因为这样,生命才总是像一张
草图。但“草图”这个词还不确切,因为一张草图是某件事物的雏形,比如一幅画的草稿,而我们生命的草图却不是任何东西
的草稿,它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
托马斯自言自语:einmal ist keinmal,这是一个德国谚语,是说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只能
活一次,就和根本没有活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