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七
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
。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
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
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
;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
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
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
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
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
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
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
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
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
《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
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部”登的,
说本校鉴于中国学生有志留学而无机会,特设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
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
方鸿渐心里一动,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
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人也早死了。
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
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
相传爱尔兰人的不动产(Irish fortune)是奶和屁股;
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产的分量又得打个折扣。
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
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
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
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
,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来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校名字。
署名Patrick 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
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
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说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
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
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该哄骗。
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
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
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
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
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
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
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
此间尚有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
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
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
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
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te 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
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 of Divine Metaphysics)
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
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
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
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凭,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
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
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
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了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
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